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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10:44 作者: 韓寒
    現在我沒有問他去哪裡,就像昨晚我沒有問他是誰。言語是留給陌生人的,我想,而我覺得他如此熟悉。「吻我吻我吻我……」他一邊抱著我在跑,一邊對我低頭耳語著,沒記錯的話,這是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吻他,我用指尖輕輕地撫摸著他。當他的皮膚開始升溫,眼神開始熾熱,慢慢地,我靠近,獻出了今晚唯一的吻,看著他脖子上淡紅的唇印。我也開口說出了對他的第一句話:帶,我,回,家。

    在紐約布魯克林的某一個鋼鐵塗鴉門後,是他的家。巨大的畫板直立在客廳,畫上有一位彈著吉他的女人,溫婉而堅決,好像吉他是她的武器。屋頂水晶燈的帘子勾勒出了一個浴缸,緊接著一張圓床。床邊一把吉他,一包香菸,一個筆記本,上面過於清秀整齊的字體跟整個房間有些格格不入。

    他把我輕輕放在床上,然後自己躺下來,放了一張年代disco,留了一盞夜燈。他從背後環繞著我,慢慢靠近,呼吸的熱的空氣被吐在我耳廓,清晰而麻木。慢慢地我開始期待,他突然把頭像小孩一樣靠在了我肩上,均勻地呼吸,貌似準備擁我入眠。

    「你什麼都不打算做嗎?」我問道。我像一波被喊停的潮水,翻滾著又不得不下沉。

    他坐起來,關掉CD,拿出了電腦,連上音響,抽了根煙,放了一首AirSupply的making love out of nothingat all。

    Iknow just how to whisper, and I know just how to cry, I know just where to findthe answer and I know just how to lie……」

    他讓歌曲給了我答案。

    我聽著歌,看著他有歲月痕跡卻依舊不羈的側臉走神。一曲放完,我偷偷地試探,問:「你喜歡我嗎?」

    他敲打了幾下鍵盤,一首Bruno Mars的love the way you are隨著鼓點輕輕蔓延。

    「causeyou’re amazing, just the way you are……」

    這個男人的心思被毫無保留地唱出來,我沉醉在這特別的回答方式里,靠在他腿上,睡著了。

    第二天醒來,第三天醒來,第四天醒來,第五天醒來,第六天醒來,都是在他的床上。

    嗯,我們在一起七天,睡了七天,互相擁有了七天,歡笑哭泣了七天,其實就是,戀愛了七天。

    在這七天裡,你從來不會知道他有多特別。

    當年輕男生送我項鍊手錶時,他送了我一把鑲著貝殼的吉他。

    當年輕男生帶我去遊樂場時,他在海邊租了一艘帆船。

    當年輕男生對我信誓旦旦時,他說:「我們會一起去那個地方。」

    當年輕男生追問著我愛不愛他時,他每天都會跟我說「我愛你」。

    而當年輕男生對我說:「我們分開吧。」他說:「我已經結婚了。」

    然後給我留下了一幅畫。畫中,一個翠綠的小島上有一棟白色的房子,房子的門前有七棵植物,代表了植物生長周期里不同的成熟狀態。他把自己畫在了最成熟的那棵植物旁,他手裡握著水壺,在細心照料著它。他的眼光卻停留在最小的那棵幼苗旁,等待它長大。

    14、我的父親要結婚了/咪蒙

    你的父親,要結婚了。

    聽到這樣的通知,該做出什麼表情、給出什麼回應,我沒有事先排練過。我花了一點時間,去了解這個句式的意義。

    我的父親,要結婚了。

    這是他第三次結婚。和誰呢?這個問題我並不想問。只要不問,它對我的影響就會減弱。只要不問,其他人很快會忘掉。這是我超越現實的方法。似乎也不太管用了。

    1

    父親第一次結婚,是和母親。母親年輕時皮膚白皙、氣質溫婉,同時追求她的,有四五個。之所以選了父親,因為他聰明、口才好、長得不錯。

    在外公看來,母親是下嫁。家裡雖然窮,起碼是。母親是幼兒園教師,一直做著作家夢,愛看《收穫》、《人民文學》之類的文學雜誌。父親是爺爺58歲高齡生的,小學還沒讀完,交不起學費就輟學了。父親進床單廠當了工人,下班也接些木匠活,我家的床有極其複雜的雕花,是父親做的。

    小時候,很喜歡待在父親做家具的現場,看著墨線從輪子裡放出來,貼著木頭,輕輕一彈,印下漂亮的黑色直線。等著刨花一層層掉下來,集齊一堆,撕成我想要的形狀。在我眼裡,木工真是了不起的職業,如果他願意,可以再造一個王國。

    父親還很會釣魚。周末的早晨,他帶我去嘉陵江邊,他拉著魚竿等魚上鉤,不一會兒就能釣到好幾條,夠我們好好吃上一頓了。我在旁邊畫畫,嘗試用水彩表現出江水波光粼粼的樣子。

    父親更大的業餘愛好是賭hyu博,一年365天,他大概有300天都在外面打牌,除夕也不例外。

    但我每一次生病,他都沒有缺席過。4歲時我得了猩紅熱,住院一個多月,他每天下班來醫院陪我,跟我比賽吃橙子,他一口氣吃7個,我吃6個。6歲時我的腳後跟卷進自行車輪,一塊肉掉下來,血滴了一路,他背著我飛奔去醫院。 7歲時我得了腸梗阻,胃管從鼻子插進去,嗆得我眼淚直流,父親不忍心看,站在病房門口,眼眶有點紅。

    讀小學那幾年,父親每天早上騎著邊三輪車(四川方言裡叫「耙耳朵車」),先送母親上班,再送我上學,之後才折回去,騎很遠的路上班。他是遲到大王。他們廠門口有塊小黑板,每天公布遲到者的姓名,別人的名字是用粉筆寫的,父親的名字是用油漆寫的。

    2

    我上了初中,父親開始做生意,成了老闆。他的身邊多出一個紅顏知己,也是他的合伙人。那個女人有老實巴交的丈夫,和把活青蛙抓起來往嘴裡塞的彪悍的兒子。

    父親常常組織我們兩家人聚會。有一次去嘉陵江邊游泳,那個女人的泳衣肩帶掉了,露出一隻大胸部。父親很友善地提醒了她。是我早熟嗎。我從他自然的語氣中讀出了不自然的信息。

    父親請他們一家三口來我們家吃飯。大概是沉浸在熱戀中的緣故,他非常殷情,親自下廚做了大魚大肉,讓我打點雜,剝幾個松花蛋。我動作慢了點,他著急之餘,揚手給了我一耳光。父親不常打我,大概一年一次。這一次因為我耽誤了他的意中人早幾分鐘吃上松花蛋,這也許這就是愛情的力量吧。

    那時我很胖,那個女人喜歡調侃我,說這樣胖下去以後會嫁不出去。父親也跟著附和,諷刺我,「是啊,你晚上睡覺還嫌床太硬,一身肥肉怕什麼床硬啊。」一個男人為了給心愛的女人表忠心,一定要捨得拿自己親近的人開刀。他和她是一國的,我和母親,成了他們的外人,以及敵人。

    家裡成了肥皂劇的現場,每天定時上演哭鬧、吵架、翻臉無情、互相羞辱的戲碼。有天晚上,父親按慣例在外面賭qwe博,那個女人帶了她新泡上的小白臉來我家,找我母親理論。因為母親白天罵了她,她要報仇。他們一個扯著我母親的頭髮,一個架著我母親的胳膊,把她拖在地上,一邊拖一邊打。

    這是離我距離最近的一次毆打了。我就置身於毆打之中。母親生得瘦弱,在他們的雙重夾擊下,身上都是淤青,她哭喊著與他們撕扯。從沒見過母親如此無助、如此狼狽、如此絕望。我腦子裡一片空白,身體自行下了判斷,徑直去廚房拿了一把菜刀,舉起來,準備砍向那兩個人。我撂下狠話,你們都他媽的聽著,老子一定殺了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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