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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10:44 作者: 韓寒
我在初二那年跟媽媽去集市買東西時遇到了金老師,他已經退休了,眼神更加不好,頭髮花白,老得有點認不出來。我媽拉住我跟他打招呼,他看了看我,跟我媽說:「你家小孩還是很優秀的……」後面的話他沒有再說。我已經變成了一個15歲的少女,靜靜站在旁邊,鎮定而沉默地看著他,仿佛什麼都不知道。
三年後就聽說他生病去世,有不少鄉下的同學都去參加了葬禮。而我已經進了城裡的重點高中,當然不會因為這件事特地回去一趟。
然後,這麼多年過去了。我讀了大學,找了工作,徹底離開了那個鄉村,變成了城市人。我跟父母的關係不出所料地並不親近;我談了不少戀愛,最終不過是各種並不美好的分離;我換過幾次工作,升了幾次職,薪水一直在漲,與別人之間互相背叛、利用的經驗也在增長。很多人都說看不出我是鄉下長大的孩子,他們完全看不出我曾經在漏風冰冷的破舊教室里流著鼻涕讀了六年小學,其中有間教室在下課時塌掉了,幸好只砸傷了一個人。從那裡到這裡,我走了一段很遠的路,而或許一切都該歸功於我那冷漠的冒險精神。這些年來,從農村到城市不再那麼遙遠,每個農村的小孩都在認真讀書,他們甚至很少像我們當時一樣在路上打打鬧鬧,爬樹下河。純真時代過去了,包括那些不純真的時代。而我終於還是長成了一個很難開心起來的人。現在我30多歲了,越來越搞不清楚自己該為什麼樣的東西開心,也搞不清楚究竟什麼能讓我開心。我在人生中不止做過一次弊,那不過是很小的一次,一個四年級的期末考試試卷而已,然而就在那個時候,什麼東西已然註定了:我開始涉足一種危險,漸漸到後來,恐懼和害怕都不再有了。我們變成了很善於這樣做的成年人。而那些不那麼擅長的人,比如像曉梅這樣的女孩子,她們就任由那該死的命運主宰自己,並且為生活給予的一點點危險的甜頭高興不已,然後奮不顧身,最終幾乎毫無懸念的走向自毀或者湮滅在人群中。她們肯定很容易開心,容易歡笑,然後又很容易充滿了失望和絕望。
當然,或許,在失望和絕望這件事情上,我們並沒有任何不同。
13、與大叔戀愛/曾軼可
我們在一起七天,睡了七天,互相擁有了七天,歡笑哭泣了七天,其實就是,戀愛了七天。在這七天裡,你從來不會知道他有多特別。曾軼可處女作,獻給韓寒《一個》。
曾軼可:與大叔戀愛
我要做這世界上最酷的事。
我念書。
從高中開始,我的每一個年級都在不同的國家:高中三年分別在法國、義大利、波蘭;大學四年,從緬甸、印度、希臘到美國畢業。這很酷。
我抽菸。
可我不抽中南海、萬寶路、黑貓、聖百年、船長,我抽水煙。這種起源於古老波斯,混跡於印度、尼泊爾的神秘吸吐裝置讓我無比著迷。抽它時我甚至不覺得我在抽它,嗯。我在吻它。當別人懷揣著一包包香菸在各種場所流連時,我每天都背著那綠色的沉重的玻璃水煙器跟他們做著同樣的事情。這無疑給我的生活增加了不小的難度,可我樂意,因為,這很酷。
對了,我是女生,我頭髮很短。這,很酷。
下面要講的這件事情,對於耍酷的我,簡直要了我的命。我做了這輩子從沒做過的,以後不會再做的,現在覺得是最老土的一件事。最好關了燈,聽我說。
大四的時候,我在紐約學服裝設計。同時,我在無止境地戀愛,然後去無止境的party。因為無止境的party,又開始無止境地戀愛。記得那天晚上,是全紐約市的名流派對,準確來講,是gay圈的名流們。你知道,學時尚設計的人一般沒有明確的審美標準。不屈從於明確的流行走向,無需明確的條條框框,所以,很順利成章地沒有了明確的性取向。我喜歡這群朋友。
晚上十點,我準時來到這個擁有超大泳池,裝潢古老而前衛的多層酒吧,與我的朋友會合。由於之前已經約好的統一著裝風格----暗黑與閃耀並存,所以我們很容易地找到了彼此。聚集在泳池旁,黑暗中卻閃光的一群,就是我們。
派對馬上開始。我們一邊交談喝酒,一邊注視著泳池旁的一根鋼管,一個穿著裸露卻不失氣質的男生站了上去,開始了熱舞和無窮無盡的對台下的身體誘惑。誘惑本身是帶著目的的,由眼神打前站,擁抱調升氣氛,用親吻來升華,用床來實現這個目的。party就代表了誘惑本身。不多不少,我喝了三杯sex onthe beach後,眼神開始迷離,沒有目的地停留,只是觀察,沒有獵取,因為沒有獵物。
這時的音樂聲,」crucify my love, if my love is blind. crucify my love, if it sets mefree……」
free,自由,到底什麼是自由?
正在我思考這個問題的時候,感覺有人在慢慢靠近我。
沒看清他的樣子,沒聽到他說話,可是他的香味已經慢慢侵入了我身體的毛孔。這香味,不是任何熟悉的大牌香水,是那麼獨立而沉穩,又讓人覺得隱隱作痛,像一個老牌的搖滾樂隊在唱著一首遺書一樣的歌曲。一雙手在我肩上輕輕划過,隨後一杯酒懸在了眼前,我莫名其妙熟練地接過它,然後熟練地找准了方位跟黑暗中送我酒的這位男士乾杯,一飲而盡,驕傲地顯示出中國小姐的風範。
等我清醒地開始打量這個跟我有一杯之緣的先生,他的年紀讓我想起我父親。失望,噢不,反正出現在這個party的男生的性取向也不是女人,沒什麼好失望的。正準備開口sayhi的時候,卻怎麼也打不開嘴唇。他用他的嘴把我的問候扼殺在了搖籃里。他吻我了。
我抗拒,他鬆開,又上前,從額頭開始從上往下三個吻之後,儘管心還在抗拒,四片嘴唇已經交融在了一起。溫柔的,酒味的,欲進還退的,試探的,旋轉地,合二為一的。
我們的雙手合併在一起慢慢滑落,我的手穿透他的襯衫,他的手穿透我的背心,繼續滑落。隨著音樂我們開始搖擺著穿梭在酒吧。搖去吧檯時,我們隨手拿了一杯酒,喝下;搖去舞池時,我們變成了一對浪漫舞伴,瀟灑;最後搖擺進了泳池,我們徹底地俘虜了對方,融化。在昏暗的燈光下,似乎這個party已經詮釋了全部自由,關於性別的,關於年齡的,關於初遇的。
當新的陽光照進我的房間時,我意識到新的一天開始了。那位中年男人的身影像個壞旋律,在我腦海不停回放。於是我開始在心裡重複所有party里那條不成文的準則:遇見就意味著離別,遇見就意味著離別,遇見就意味著離別。
洗了澡,吹乾頭髮,換上乾淨的衣服去學校整理論文。晚上還有一個party,我得在這之前做完今天所有的論文研究。作為一個天才學生,座位右上貼著的座右銘赫然寫著:會玩必會學。噢,今天的水煙用量是平時的兩倍,好像有種思念類似物在渴求它。
夜幕降臨,今晚的party開始了,可我還沉醉在昨晚,突然有一瞬間厭惡了跳舞和狂歡,索性躺在沙發上喝酒,而後喝空了面前桌上的所有酒。隱隱約約看到有一個白襯衫的中年男子向我走來,是他,大叔。我試圖站起來,可我已經站不穩了。快倒下之時他抱起了我,朝酒吧外面奔去。聞到熟悉的香味,情不自禁在他臂彎里開始猛烈地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