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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10:44 作者: 韓寒
    我的同桌是個殺豬人家的小孩,名叫曉梅,她成績不好,但對此毫不在意,有種聽天由命的樂觀。在20年前的鄉下,並不是所有的父母都像我的父母一樣,期待孩子通過讀書來改變命運,他們中的大部分對於命運這件事早就安之若素,讓小孩讀書不過是因為大家都在讀罷了。那個時候,農村和城鎮之間隔著幾乎天涯海角的距離,人們普遍都覺得自己的小孩以後不過還是在家種田,最多學門手藝,並不想做太多無謂的掙扎。曉梅家就是如此,她母親早就想好以後讓她去當一名裁縫。她父親是個殺豬好手,在很難吃上肉的時候,他們家顯然不缺肉吃,也相對富裕,加上她天真又大方,在班上有種大姐大的氣質。我們有次出去野餐,其它小孩不過帶點玉米,她卻帶了一些「蹄筋」,一種只有在宴席上才能吃到的東西。雖然最後因為根本沒人會做飯,誰也沒有吃到這道菜,但她的慷慨讓大家都折服了。

    我們是好朋友,雖然我媽對此相當不滿,她覺得我應該跟成績好的女生做朋友,但她怎麼會知道成績好的女生之間除了微妙的競爭根本不存在友誼的可能呢。曉梅有一種對我的敬畏和保護,她甚至也感覺到了金老師對我莫名其妙的不喜歡,她覺得:「金老師討厭極了。」她可能是班上唯一不想去討好金老師的人,僅僅因為他不喜歡自己的朋友。

    期末考試前,金老師給大家做了一次強有力的動員,他拿出一支嶄新的鋼筆,說會用它來獎勵這次數學考滿分的人。如果不只一個,那麼他就再去買幾支,但是,「這次是我出的卷子,很難,估計很難有人拿滿分。所以……」他拍了拍那支鋼筆,「可能這支鋼筆最後還是我的。」

    我激動難耐,不是為了那支鋼筆,而是覺得可以通過這次考試一舉扭轉他對我的態度。曉梅也說:「我覺得你肯定能拿滿分,期中考試你就是滿分。讓他看看你的厲害。」還有其它一些人,他們總是偶爾漫不經心,但帶著一種試探對我說:「你這次會拿到鋼筆吧?」我就說:「很難說啊,我很粗心的。再說我也不想要他那支鋼筆。」但我知道,如果這個班上有人得滿分,那一定是我,我會讓他知道:我是這個班上最聰明的小孩。

    直到髮捲子時我都沒有改變這個想法。然而金老師卻在開始就遺憾地表示:「果然如我所料,沒有人拿滿分。」其他人都如釋重負,他們總是習慣於所有人都一樣,一樣沒出息。有人在偷偷看我,但直到此時,我依然覺得這不可能,一定是哪裡搞錯了。我面無表情地坐在那裡,等著奇蹟發生。然後卷子發了下來,我拿了98分,一個微不足道到可笑的錯誤,一個低級到讓我悔意鑽心的錯誤就那樣擺在那裡。我一眼就看出來了。

    金老師繼續表達著他的得意和遺憾:「可惜啊,有些同學,總是在關鍵的時候粗心了……」我知道他在說我,他透過老花鏡看過來的目光裡面什麼都沒有,沒有遺憾和安慰,好像一切本該如此。我看著那個答案:31。如果我寫的是32,那麼此時我正在接受他的表揚,接過他遞來的鋼筆,他或許會第一次嘗試用一種新的、有內容的目光看著我,並為他一直對我的忽視感到愧疚。

    我幾乎是自然而然地,就那樣拿起筆,把1改成了2。

    曉梅此時正好扭過頭來,她或許看見了,或許沒有。下課鈴響了,休息,下一課點評試卷。

    隨著金老師走出去,整個教室里一片沸騰,男生們紛紛衝出去玩無聊的遊戲。曉梅問我要不要出去踢毽子,我搖搖頭,從書包里拿出了幾張紅色的複寫紙,像獻寶一樣給她看。藍色的複寫紙在鄉下已經算是稀少之物,更何況這是紅色的,是南京的叔叔回鄉下時給的,我甚至都沒捨得拿出來過。我把它墊在本子的兩張紙之間,在前一張紙上寫:曉梅。後一張紙上就印出兩個紅色的字:曉梅。她驚訝地像看著一個奇蹟。然後我慷慨地遞過去給她:「送給你。」

    她更驚訝了:「你怎麼對我這麼好啊。」我沉著地回答:「因為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如果她能看懂我眼神里的祈求……但她似乎對此視而不見,只是興奮地在複寫紙上寫起字來,於是兩頁紙上留下了一黑一紅的字:最好的朋友。

    下一課開始點評試卷,點評到我犯錯的那一條,金老師報出了正確答案:32。並講了解題過程。我渾身或許都在發抖,兩個念頭交替出現:放棄吧?試試吧?如果放棄的話,被人家看見我的答案是32又該如何解釋?改回去吧。但1改成2很容易,2改回1則太難了。幾乎在一種矛盾的衝動下,我舉起了手,說了人生中最愚蠢的一句謊話:「老師,你改錯試卷了。」

    我想,在看到我試卷的那一刻,他當然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他用一種意味深長又相當意外的表情看著我,仿佛不相信我竟然真的這麼做了,又仿佛發生這一切早在他意料之中。而我則用一種僥倖的表情看著他,並且表現得相當鎮定。

    「這個……不太可能啊。」他看著我的試卷說,修改有點生硬,但也不是那麼明顯。他是個老人家,一時的心軟讓他無法說出「你是不是自己改了答案」這種話。他咂摸著嘴,拿不定主意。教室里一片寂靜,同學們均迷惑不解,就在我們相持不下的時候,曉梅忽然舉手了。

    「怎麼了?」金老師問她。

    她看都沒有看我,只是說:「金老師,我作證。」有誰的鉛筆盒掉了地上,有人短暫地叫了一聲,寒風從打碎的玻璃窗一角吹進來。我死死地盯著試卷。時間好像已經過去了一整年那麼久。

    她繼續說:「我證明……試捲髮下來的時候確實就是32,她還跟我討論了一下,說這個答案應該是對的,可能是老師批改的時候弄錯了。」

    這次全班譁然,我猛然抬頭看著金老師,他正震驚地看著曉梅。大家都喜歡的、有著奇特權威的女生,她為我做了偽證。

    金老師又沉默了一會兒,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轉身疲倦地走回了講台,背影像是一頭已經累壞了的牛。然後他在講台上了呆坐了一會兒,面無表情地宣布他改錯了試卷,我的成績是滿分,並且把那支鋼筆獎勵給了我。我走上去領那支鋼筆,他還是那樣眼神空洞地看著我。他是一個老人了,如果他年輕一點,一定不會任由事情這樣結束。

    就在那一刻,所有人都羨慕地看著我,但我卻忽然覺得自己可能再也不會快樂起來了。滿分不會讓我快樂,鋼筆也不會,金老師虛假的表揚也不會,以後再好的成績都不會了。從此後,我就永遠是一個作弊的小孩。我拿著鋼筆走下去,曉梅正笑著為我鼓掌。

    放學之後,我沒有等曉梅,獨自走回家,在路上把那支鋼筆扔進了河裡。

    小學畢業之後,媽媽擔心我跟曉梅這樣成績不好的小孩混在一起會耽誤前途,硬是把我轉學到了鄰近的鎮上去讀初中。我跟曉梅剛開始還在周末時偶爾見一面,後來就越來越見不到了。我們都認識了新朋友,有了新的青春期煩惱,並且再也沒有談論過那件事。她不負我媽的期望,慢慢變成了一個問題少女,傳說整天跟小流氓們混在一起,還被人看見和男生在草垛後面脫掉了上衣。這好像就是她的命運,一個過度輕信的、慷慨的、被幾張紅色複寫紙打動而作偽證的女孩,她天真得相信所有的感情都值得自己去獻身。我送她幾張紅色複寫紙,就換得了她的心,更別說那些在她放學路上沖她吹口哨,送她廉價禮物和大量讚美的男生。然後,命運一路往下,她初中畢業之後沒有再讀書,在工廠里做了幾年工,隨後就嫁給了一個有點錢但年齡很大的男人。她過了一些揮霍的日子,愛上了賭博,不久男人出了車禍,賠了一大筆錢,自己也受傷了,家裡很快沒落。又傳說半夜她的情人想從窗子爬進她的房間結果卻被逮住打了一頓。再接著,她離婚了。不久,就有傳言說她開始吸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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