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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10:44 作者: 韓寒
    老師和師母至今每到過節都會買很多禮品去師母父母家,但她父母從來不為他們打開家門。師母每次都在門口哭很長時間,他們把禮品放在門口然後離開,那些禮品不久就出現在附近的垃圾堆里。老師為了師母,也開始遵守穆斯林的教規,據說他們每年都會把收入的一部分捐給清真寺。人們都很敬佩師母的勇氣。

    老師家是一套不大的平房,帶一個院子。剛打掃過的地面灑了水,有一股土腥氣,聞起來挺舒服。屋子裡很簡單也很整潔,窗戶上掛著白紗提花的窗簾,桌子上擺著水果和回族的點心「饊子」 。師母讓我隨便點,吃些什麼,我通常什麼都不吃,這是父親交待過的。我一節一節的把那件中山裝捲起來,它的顏色在提醒我,少說話,不要亂動。

    因為父親和老師曾經是同學,老師對我有特殊的照顧,所以我的課程會安排在這樣的早晨,這是美好的時刻,一天的開始。吹長音是我必須的課程,老師說長音是管樂的根基,演奏的好壞都取決於長音的穩定與否,他曾經給我演示過一個長音吹將近三分鐘的功力。我每次課時都以半個小時的長音匯報開始。我沿著音階一個一個的吹下去,頭很快會發暈,再過一會兒就沒感覺了。有時候會很舒服,覺得整個身體和樂器都通暢了,發出的聲音很好聽。但大部分時候我吹出來的都是噪音。我的嘴唇在發麻,架著樂器的大拇指開始感覺到疼。

    我的長音匯報老師不會在旁邊聽,他會去院子裡。老師有個古怪的愛好,練飛刀。他家的院子裡有一棵小樹,他會拿一把英吉沙小刀用各種方式扎向小樹,基本百發百中。當老師扎小樹的時候他會很聚精會神,那時我就可以偷懶了,但他也不是每次都擺弄這些。他在院子裡散步,我的聲音卻逃不出他的耳朵,我稍有放鬆,他就會出現在窗戶外隔著玻璃看著我。

    我喜歡老師家,他們家有種很不一樣的氣氛。老師家牆上掛著一副阿拉伯風格的油畫,畫的是一個阿拉伯風格庭院,庭院裡坐著一個披著頭巾的女孩。一束光線穿過庭院打在女孩的腳邊。那幅畫泛著一層很好看的淡藍色,女孩面無表情,腳旁擺著一個水壺。我吹長音的時候喜歡把眼睛落在那副畫上,那裡面的女孩和我差不多大,我們好像都在老老實實的度過這個早晨,既不快樂也不難過。

    老師上課的時間比較長,除了嚴格的長音練習,其餘時間都很隨意。有時會給我分析練習曲,音階排列以及練習目的,但對於我來說那譜紙上的一切都很陌生,五條線上的很多個小蝌蚪組成的世界,我不知道那裡到底藏著什麼。老師經常會給我聽音樂,不僅單簧管,還有各種樂器的合奏。老師聽這些音樂的時候很陶醉,我雖然不懂這些音樂,但也覺得不錯。他們就像來的路上那些唱經的聲音,在屋子裡飄蕩,這裡的每一分鐘都緩緩的划過。

    我只是個學生,這一切都是對的。我喜歡老師的長髮,喜歡師母的藍眼睛,貓在睡覺,窗台在落灰,女孩在畫裡。師母的聲音柔柔的,問我那個大人最愛問的問題:瑋瑋啊,你長大了以後想做什麼呢?我回答:我不知道。

    其實我知道,我的理想就是:只要和音樂沒有關係,做什麼都好。

    夏天的早晨,剛過四點天就朦朦亮了。這是一天中最好的時刻,清風是空的,露珠是圓的,樹葉是嶄新的。但這一切都與我無關,我來自相反的方向,一夜宿醉。走進院門時,東房的大爺正好出門,他很和藹的說:呦 晨練回來了。我回答:回來了。

    二十九歲那年,我在北京。住在東城區一個大雜院的最後一進房子裡。那房子有近四米高,門口是漢白玉台階,室內大理石鋪地,隔空一米的木地板。兩扇木製的的門窗中間隔著一個迴廊,夏天很陰涼,滿屋子都是木頭的霉濕味兒。像北京的很多大雜院一樣,這裡據說來頭不小。來北京八年了,生活的高潮一個一個的來臨,又一個一個的褪去,我逐漸養成了奇怪的生活方式,白天像貓一樣藏在屋子裡,晚上在這個城市裡四處遊蕩。

    院子裡有一棵大樹,白天樹葉沙沙的響,靜的讓你想不通兩條胡同外面就是繁忙的首都。每次出門我都會選擇穿胡同能到的路線,哪怕會繞路。這個城市的白天大得無邊無際,快得令人窒息。那裡有做不完的事情,就像是一個不停旋轉的木馬,一個夢還沒有破碎,一百個夢就接踵而至。

    幾天前,我們的樂隊解散了。最後一場演出在北面的一個小酒吧舉行,觀眾不多。演出後大家圍成一桌,我拿出幾瓶白酒,我說:來,今天咱們不是來喝酒的,今天咱們是來喝醉的。大家喝起來,誰都不提樂隊解散的事兒。那個話題不用再說了,大家都明白,這個城市唯一不變的就是他一直都在變。而我們每個人都像這個城市的街道房屋一樣,一次次被拆開,又一次次被重新組裝起來。

    很快,大家就醉了。有人開始念叨舊事,那些心意相通的日子,郊區排練室旁的荒草地,我們心裡的那個溫度。有人上台瘋狂彈琴唱歌,酒精讓我胸口有些東西在翻騰,一切都在搖晃,我覺得我在墜向一個很深的地方。

    我聽見台上的人大唱:北京,你要是再不愛我,我就不愛你了。我想說,北京不會愛上你的,北京誰都不愛。但我說不出來,我吐了。

    沒到家我就下了車,吐過之後我沒再喝酒,很多的茶水讓我清醒了一些。回到家我也肯定睡不著,還不如走一會兒路。我沿著護城河邊的小路往前走,這條小路順著河邊一直延伸,走一段轉個彎就能到家。小路在這這樣的早晨顯得很幽長,周圍有鳥在叫,我走在其中,覺得這個星球就剩自己一個人了。很多事過去了也就白白過去了,天一亮這個黃金世界又會走出無數暫新的貴人,而我的前程在哪裡我也不知道。我悲觀的認識到:人生來完整,之後只是一個消散的過程,我正在消散中,而且很快。

    新的一天開始了,我的一天結束了。鄰居們說著話打掃院子,自行車鈴叮鈴鈴的響。我坐在沙發上發愣,一年前搬來時我仔細的布置過這裡,我換了新的窗簾,新的桌子,我以為會是一個新的開始。然後我就這樣每天坐在屋子裡的沙發上,像在等什麼。等什麼呢?我也不知道。我成了一個頹唐的傢伙,孤身一人,陰沉蕭瑟。我想像著這個屋子曾經的主人,那個人騎馬穿過京城,抖去身上的風塵,昂首在月光下駐足片刻,推開房門,家人站在迴廊上等他。 我覺得很難過,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家裡牆上掛著一幅我從蘭州帶來的掛毯,上面寫著穆斯林的經訓箴言:

    阿丹的子孫啊

    你每天得到自己的給養 你卻是哀愁的

    你每天減少自己的歲數 你卻是狂歡的

    你看晝夜怎樣使新生的 化為腐朽

    怎樣使遙遠的 縮短為臨近的

    太陽在升起,屋子在變亮,窗台在落灰,我睡著了。

    那天我做了一個夢:我和一個女孩坐在一支小船上,四周淡藍色的薄霧籠罩著我們。她坐在我前面,我看不到她的臉,我們只是很安靜的坐著。我們沒有划船,河水也並不流淌,可小船一直在平穩地向前,一點聲音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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