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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10:44 作者: 韓寒
「我聽你這個說法,大姐,你得的是梅毒啊。這個病可不好治啊。」我說,「從你介紹的你老公愛去洗浴中心的這個情況看,傳染源就是你們家姐夫啊……」
九哥頷首讚許,另外幾個傢伙狂笑起來,醫生護士們在走廊的另一端遠遠觀望。
我對什麼都無所謂了。初一的時候,有一次音樂課上我睡著了,醒來時發現音樂老師在彈風琴,大家在唱著什麼歌,由於某種不真實感,我縱情高歌起來,聲音之大,壓過了全班所有人。我只顧暢快地唱歌。現在,我就進入了那般狀態。
「……你這是三期啊,大姐!趕緊治吧。想什麼呢?君有疾在腠理,不治將恐深啊!」我說。
「尖銳濕疣來一段兒。」九哥說。我告訴某個聽眾,他患了非常嚴重的尖銳濕疣。
「淋病來一段兒。」愛滋病來一段兒都行。
末了,九哥滿足地點點頭。他喝了一杯又一杯,舌頭已經僵直。「不錯。」他說。
我想我們可以脫身了。「九哥,你看他這個事兒,四哥那邊兒……」孫中堂愉快地高聲說。「四哥是你叫的啊?」一個傢伙說,「四哥在病房裡邊呢,你媽逼叫喚什麼?」
我想那其實無所謂,我們在四哥病房外大呼小叫已經有一會兒了。四哥也許早已昏迷不醒了。孫中堂低聲賠不是。九哥又指指我,「你的事兒,不存在了。」
孫中堂對我直使眼色,可是我已經毫無感覺了。「那這事兒就沒了啊,九哥?」孫中堂問。「九哥說沒了你還問?不懂事是不?」旁邊一個傢伙說。
這時九哥好似忘了我們的存在,自顧喝著酒,再抬頭時,陷入了愉快的吹噓狀態。「你,人不錯,魚不行,」他對我說,「改天我送你,比這大十倍的。」
說完了這句話,他好像睡著了。我們走也不是,留也不是,直到他驚醒,臉上再次露出微笑。「大姐,你得的這是梅毒啊!」他玩味說。點燃一根大衛杜夫,望著天花板。
我下了樓,又回這層樓上洗手間,推開門,就看見九哥正獨自坐在鏡子前,腿上仍舊放著他的鱷魚皮包。我叫了聲九哥,這傢伙在鏡中斜睨我一眼,沒說話,就像不曾見過似的。借著高處窗口射進的一縷陽光,這時我才看清他的樣子。也許他適合演那種電影,當著孩子的面殺了自己的老婆。他盯著鏡中的自己,從鱷魚皮包里拿出一把電梳子,插上插頭,開始梳頭。
他吹著口哨----《好男人不會讓女人受一點點傷》,把頭髮梳成滿意的弧度。
劉婭楠像一個燙傷般存在於我的生活周遭,直到轉年三月的那次美術展。即便在S市,美術展覽也分一二三流,那是個三流的。那天,一個長頭髮的傢伙找到我,說自己是劉婭楠的老師,就在她曾經就讀的那所美術高校。
他目光躲閃的看人方式讓我有個感覺,我了解這種人。他是曾經儀表堂堂娶了地位更高的女人的那種男人,是如今買便宜皮鞋每天擦三遍那種人,是任何時候都儘量不請客的那種人。他未必符合這三樣,但他是那種男人。
他是參展者之一。「這幅是我的。」他說。
那幅畫畫的是一間空蕩蕩的屋子,陽光斜照進來,在赭石色的桌布上投下一半陰影,盤子裡盛著幾隻紅色的梨,別無其他。那屋子顯得比它應該的更空曠。左下角故作草率地簽著一行字,「貧窮而聽著風聲也是好的」。意外地,不錯。
「這是一個美國詩人的詩。」他指著那行字說。他說,他本來不想找我,不過既然在這裡偶遇,那麼把有些話對我說了也好。
在美術館暖氣不足的走廊上,我不得不聽他講述他與劉婭楠之間的一切。我不好告訴他,我不想聽。我不想了解一個遲遲不能一展身手的藝術家與一個三陪女之間的情感糾葛。他與那個繼父高官的交涉過程我不想了解。他不能讓劉婭楠離開夜場的隱衷,我不在乎。關於他們為彼此流的眼淚,我也不想聽。
「你想說什麼?」最後,我問。
「我想請你別再聯繫她。」他為難地說。
一瞬間,我就決定按他說的辦。我告訴他,沒問題,我跟劉婭楠之間不是他想的那樣。
我走的時候,這傢伙在最大程度保持自尊的前提下對我千恩萬謝。他握住我的手,然後另一手也握上來。他在哆嗦,我知道那是故意的。他想證明他真的感到羞愧和感謝。不知道說什麼好,他說。不用說了,我說。那我不說了,不說了,他說。我說好。你清楚我的意思,他又說。我說我都清楚,好了。
離開前,我們又在那幅畫前經過。我打定主意譏諷他一下。「你這個,貧窮而聽著風聲也不錯的時代,過去了吧?」我說。「可是我懷念它,我多麼懷念它。」他說。
我逃離了那種真誠導致難堪的氣氛。
那是S市每年冬天都會有的五個暴風雪之夜中的最後一個。我獨自待在辦公室。本該跟我一道值班的那個傢伙發現女友跟人約會,又不相信她賭咒發誓的「什麼都沒發生」,因此拒絕值班。他躺在宿舍床上,看上去決定悶死自己。
這時我已經把摩托羅拉大哥大換成了一隻西門子手機。她打電話來時它閃爍著一片漂亮的按鍵光。她打了五次,前四次我沒有接,第五次,我摁掉了。摁掉之後,一片寂靜。我想她是那種格外自尊的姑娘,不會再打來。我猜對了。
那時我還不知道,她就是那場遙遠的地震,會在歲月中漣漪般擴散開來。以後很多年裡,我注意過各種類型的不快樂小姐,把指甲咬得亂七八糟的、慣於撒謊的、差不多分不清現實與幻想的、扮演別人的、患有抑鬱症的,等等。我能記住每個她們,卻記不住那些快樂的。我也聽過了第三個高中女生的故事。在那個故事裡,母親對女兒說的是,你忍忍吧。某種程度上,不快樂小姐們構成了我對生活的看法,她們對我來說象徵著某個令人悲傷的世界。
這都是從她開始的。我想這是時有發生的:一個不重要的人對你影響甚深。
那天晚上,我躺在沙發上,聽著窗外落下濕乎乎的雪。我想著將來。後來你猜怎麼著?S市是那種你思前想後個十分鐘,也要打斷你的地方。那個晚上,我們宿舍樓下來了一輛「倒騎驢」,就是我們那兒的倒著騎的板車。
我叫起那個被女友背叛的傢伙,跟他一道睡眼惺忪地站在風雪裡。這世界上居然真有這樣的事情發生,有人回贈了我一大缸魚,就為了我說了段兒午夜問答逗他發笑。不全比我送的大十倍,但有一半真的大十倍。我說過什麼?S市人全是瘋子,在那個時候。那些了不起的胭脂魚,炫耀著價值不菲的糖果色花斑,看上去簡直不像魚,像仙女,迤邐穿行在水草和冰塊之間。
「我操,這可值錢了啊這個。」我的同伴凍得直跳腳,說,「要不吃了吧。紅燒?香煎?你想啥呢?」也許是受風雪刺激,這傢伙的情緒一百八十度大轉彎,興奮得嘎嘎直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