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頁

2023-09-28 15:10:44 作者: 韓寒
    劉婭楠開始講她的身世,講得艱難,時斷時續。最初她在S市的新民縣像別的孩子一樣長大,然後父親的患病去世打斷了一切。她母親很美,但是多病,性格柔弱,幾年前成了縣裡一位領導的情人,這位領導如今已上調S市出任高官。她母親多病----她反覆說到這一點----因此她們母女的生活重心就是維持住與高官的關係。高官自有家庭。那位母親向來找不到什麼活路,何況如今到處都在下崗失業,她們一定要維持這個關係,無論付出什麼代價。

    「包括我自己要付出的代價。」她說。她挪了一下咖啡杯子,又挪回來。

    我仍能在臉頰上感到殘留的麻木感,可也不至於惱火,畢竟在S市,抽人家一記耳光和被人家抽一記耳光之後,都只有一種態度是正確的,那就是若無其事。我問她能不能講得清楚些,她不說話。某個似曾相識的陰影讓我不安起來。

    我做了幾個洗臉的動作,舒緩一下神經。我決定告訴她一個故事。「我大一的時候,遇到幾個高中同學,他們跟我說了一件事。」我開始把那個高中女生的故事講給她聽,最初講得猶猶豫豫,後來順暢起來。我告訴了她所有我知道的,除了那姑娘瘋掉的結局。我說,類似的事情我聽到過不止一樁。

    我沒告訴她,可是那一樁不同,因為我認識那姑娘,不得不時常回想起她的臉。我問她,她的事情是不是與此相似。她點點頭。我問她,是不是她的繼父。她又點點頭。

    我能說什麼呢?運氣不錯,現在我們有了高中女生故事的又一個版本了。

    這個版本是這樣的:父親去世後,劉婭楠變得非常緊張----她沒有說自己「緊張」,但描述出的狀態完全是那樣。她跟別的小孩再也不一樣了,童年中斷了,年齡稍長些,也不曾經歷知慕少艾。她的生活就是看著母親眼色行事,保住與高官的關係。現在她想吐露這一切----她沒說「吐露」這個詞,但她表示了這個意思,她需要這個,雖然很難。她從來沒對人說過這件事,除了現在跟她住在一起的那個姐妹。在新民縣,她母親認為自己與高官是相愛的,至今依然如此。那是她成為情婦的理由。她母親總是對了解他們的事情的人說,自己與高官有心靈感應,他想什麼她知道,她想什麼他也知道,心有靈犀。總之就像是他們可以拍發心靈電報之類的玩意。有天晚上,她出去的時候,心靈電報失靈了,她沒有感應到高官正強姦她的女兒。那是劉婭楠初一時候的事。這持續到半年前為止。半年前高官安排她讀了一家住宿的美術高校,可是她沒上什麼學,是學校里畫得最差的。她已經離開那學校了。

    沉默片刻,我問她為什麼把這些告訴我,她說覺得我可以信任。我問她既然不上學,那麼在幹嗎。她說,就是在玩吧。這時我決定告訴她第二個故事。我說,我曾有另一個女同學,她總是騙別人說自己父母離婚,繼母對她如何如何不好,惹得別的女生哭紅了眼睛。可是最終,大家發現這一切都是編造的,她的父母根本沒有離婚,更沒有什麼繼母,她虛構了整個故事。

    有時候,一些還在青春期的孩子會編造些拙劣的故事來騙取他們真正缺少的東西,比如編造自己家裡的富有來獲得一些敬畏,編造離奇的經歷來吸引注意力,編造某個愛好來增添一點兒魅力,或者最普通的,編造不幸來獲得一些愛。

    在S市,這種編造被籠統地貶斥為吹牛。可是誰又不吹牛呢?藉由一杯又一杯酒,人們把編造的習慣延續終生。只有置身其間,你才知道人生何其虛幻。

    劉婭楠搖了搖頭,不是的,她跟那個女生不一樣,她說的是真的。她從口袋裡拿出千紙鶴相冊,給我看她母親的照片。那母親的神情,手上的動作,倚在酒櫃前的脆弱的樣子,看上去就像落入水中準備抓住漂來的第一根木頭----給我如此感覺。當然,這只是照片而已。這事情我當時無法確認真偽。

    後來,我知道劉婭楠的故事是真的,但真偽已經變得不再重要。我開始想,這終究是個「慕氏時代的故事」。這我可以稍後解釋。我不是非把自己遇到過的事跟某個時代聯繫在一起不可,也不是要歸咎於什麼,甚至於對那時代不無理解之處。但是不在那個年代,不在那個地方,這一切是不會發生的。

    「那,」我說,「你的事,你沒告訴她?」

    「她知道。」

    那時我還會對這樣的事感到匪夷所思。

    「那,她還要繼續跟你繼父的關係?」

    「她跟我說,你就當是報恩吧。」

    就是這樣。繼父出現在這種故事裡總會比生父好一些。我想是這樣。

    她問我,跟她回她住的地方,怎麼樣?我不記得自己是否跟她說過,如果我去她家,那麼只是去她家。她是個孩子,我對不快樂小姐的興趣也並非那種。在我們走去她住的地方的路上,我腦子裡想的並不是她,是某些抽象的東西。

    就像有維多利亞時代、鎌倉時代、戡亂時代一樣,S市的那個時期也可以叫作慕氏時代。至少我是這麼想的。慕氏是我們當時的市長,那個激變時代的明星人物,改變了整個城市。那是S市的工業建築與燈紅酒綠奇怪地組合在一起的年代。慕氏是真正的市井無賴。他後來病死於監獄。

    沒有人比我們更了解這如何發生。這種人的征服力我們深有體會。在酸菜白肉、酒和嚴寒之外,是對放肆無忌的深深激賞,定義了何謂S市人的靈魂。

    那時還有所謂的風月場所。我們身處當時當地,對一切瞭然於胸。不可能有人比我們更了解那種建築為何樣子奇怪,沒有窗戶,堡壘一般,門縫裡透出粉色的燈光。至於內情,你不會真的想聽。難忘的年代,嗯?奇詭之城。若不是我尚不曾像如今這般回望過去,那一切本該有些驚悚的味道。

    色情,需要談這個。

    要問我們,20世紀70年代生人,在可叫作靈魂的那個地方從當年繼承了何種對於性的態度,並不容易回答。我琢磨過這個問題,想到的最接近的答案是「過度」。小學有個時期我媽不讓我玩跳棋,可我總是跟一個夥伴在暗中玩,不惜跑去各種隱蔽的地方,次數一定超出了自己的心理承受力,然後有一次突然吐在了棋盤上。那是一种放縱、惱恨之感,夾雜著歡樂。我們對於性的感覺中被迫繼承了的部分與此類似。沒有字詞能準確描述它,它只是「X」感覺。

    無妨承認,我也去過風月場所。電台里有個叫孫中堂的傢伙,為大家提供安全情報。你可以理解為當時有一個隱形「公司」在管理著一切。孫中堂是風月場裡的CIA,我們都依賴他的情報。

    好吧,那時我們一分鐘內就會見到十幾個裸體姑娘。魚水之歡不費什麼錢,主要開銷是酒。洗浴中心的那種我沒試過,那會尷尬得沒法進行。我去過唱歌喝酒的地方。「下班沒?嫖娼去不?」真有人互相這麼問。那跟「老四季抻面吃不」是一樣的。歡場上趣聞頗多。如果你多嘴問小姐是哪兒來的,她們多半騙你說,白城的。白城是吉林省的一個地方。反正莫名其妙,一夜之間所有的小姐都變成了「白城老妹」。這種事越來越向黑色和滑稽演進。有一次,我看見一個傢伙一面讓小姐撫弄著那話兒,一面問,你見過的雞巴有一土籃子沒?你知道土籃子,就是我們在小學勞動課上挖土用的那種柳條籃子。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