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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10:36 作者: 韓寒監製
    愛面子是沒變的,當晚他堅持邀請我到香港半山的一座高級酒吧。透過窗子,是維多利亞的璀璨夜景。

    適當的懷舊後,我終於忍不住問:你現在怎麼樣啊?

    我啊,好好工作啊,哪像你,混得這麼好?

    做什麼工作?

    他用手搖了搖酒,支支吾吾。仿佛下了很大決心,終於說:我在安裝防盜門。然後馬上補充:但我是高級技工,一個月能拿一萬二港幣。我不知道把話如何進行下去了。一種找不到話題的恐慌感,在彼此內心滋長。

    他很努力,自嘲地講了到香港被同學看不起,交不到朋友,對城市生活的厭惡,以及父母生意的失敗。你知道嗎,我竟然覺得,那個我看不起的小鎮才是我家。說完他就自嘲起來了:但顯然,那是我一廂情願。我哪有家?

    我知道這句話背後藏著太多故事:為什麼沒有家?他父母呢?但我也意識到,這顯然是他不願意提及的部分。

    晚上十點多,他說自己要趕公車回住的地方了。我送他到車站。車站早已經排了長長一隊,有打著領帶穿著廉價西裝的、有穿著電器行標誌服飾的、有別著美髮屋樣式圍裙的……臨上車了,他突然說,要不要到我住的地方繼續聊天,我們太久沒見了,通宵聊聊天不過分吧?我想了想,答應了。

    車的站牌上寫著通往天水圍,我知道天水圍於香港的意義。一路不斷閃過高樓大廈,他興奮地和我一個個介紹,也順便講述了發生在其間的自己的故事。車繼續往城外開,燈火慢慢稀疏。快到家了,他說。然後車開上一座長長的斜拉橋。

    「這橋叫青衣大橋是全亞洲最大的鐵索橋。我每天坐車都要經過那。」

    「這樣啊。」我禮貌性地點點頭。

    他望著窗外的橋,像自言自語一樣:「我來香港第三年,父親查出來得了癌症,鼻咽癌,建築公司不得不停了,父親到處找醫院醫病,本來還有希望,結果哥哥怕被拖累,卷著家裡的錢跑了。我和母親只好賣掉房子,繼續給父親醫病。有一天,他自己開著車來到這裡,就從這裡衝下去了。我現在要掙口飯吃,還要從這經過。」我愣住了,不知道怎麼接話。他接著自言自語一樣:「城市很噁心的,我爸一病,什麼朋友都沒有了。他去世的時候,葬禮只有我和母親。」「呵呵。」停頓了一會後,他自己輕輕笑了一下。我張了張口,嘗試說點什麼。他顯然感覺到了:「我沒事的,其實可搞了,香港報紙還有報導這個事情,我家裡保留著當天的報紙,是頭版頭條,你相信嗎?」他轉過頭來,還是微笑著的臉,但臉上早已經全是淚水。

    車依然在開,那座橋漫長得似乎沒有盡頭。橋上一點一點的燈影,快速地滑過,一明一滅,掩映著車裡晃動著的疲倦的人群。大部分人都睏倦到睡著了----他們都是一早七點準時在家門口等這車到市區,他們出發前各自化妝、精心穿著,等著到這城市的各個角落,扮演起維修工、洗碗工、電器行銷售、美髮店小弟……時間一到,倉皇地一路小跑趕這趟車,搭一兩個小時回所謂的家,準備第二天的演出。他們都是這城市的組成部分。而這城市,曾經是我們在小鎮以為的,最美的天堂。他們是我們曾經認為的,活在天堂里的人。

    阿小轉過頭去,拉開車窗,讓風一陣一陣地灌進來。我突然想起遠在老家,已經又敢重新開摩托車的那個阿小。

    這個時候,他應該已經在海邊布好明天的網線,騎著摩托車沿著堤岸往回趕。家裡有房子、妻子和兒子。聽說他也養了只黑狗,那黑狗會在他還沒到巷口的時候,就歡快地跑出來迎接。

    請帶一包葡萄乾給我

    文/張嘉佳 @張嘉佳 電視編導 作家

    1

    我喜歡吃葡萄乾。碧綠或深紫,通體細白碎紋,一咬又韌又糯,香甜穿梭唇齒間。最好吃的一包是小學四年級,由親戚帶來。她是我外公的妹妹,我得稱呼她姑姥姥,長相已經記不清楚。但我記得這包葡萄乾的口感,比之後吃過的都大一些,如果狠狠心奢侈點,三四顆丟進嘴裡,幸福指數和一大勺冰西瓜並駕齊驅。

    姑姥姥年輕時嫁到烏魯木齊,自我記事起便沒見過。直到她和丈夫拎著許多行李,黃昏出現在小鎮,我們全家所有人都在那個破爛的車站等待。小一輩的不知道正守候誰,長一輩的神色激動,而姑姥姥一下車,臉上就帶著淚水,張著嘴沒有哭泣的聲音,直接奔向外公。兩位老人緊緊擁抱,這時姑姥姥哭泣的聲音才傳出來。

    我分到一包葡萄乾,長輩們歡聚客廳。小鎮入夜後路燈很矮,家家戶戶關上木門,青磚巷子幽暗曲折,溫暖的燈光從門縫流淌出來。我咀嚼著葡萄乾,坐父母旁邊隨大人興奮地議論,昏昏睡去。醒來後,父親抱著我,我抱著葡萄乾,披星光回家。

    姑姥姥住了幾天,大概一星期後離開。她握住外公的手,說,下次見面不知道幾時。外公嘴唇哆嗦,雪白的鬍子顫抖,說,有機會的,下次我們去烏魯木齊找你們。我跳起來喊:我跟外公一起去找姑姥姥!大家轟然大笑,說,好好好,我們一起去找姑姥姥!

    現在想想,這些笑聲,是因為大家覺得不太可能,才下意識發出來的吧。親人那麼遠,幾乎超越了這座小鎮每個人的想像。在想像之外的事情,簡單純樸的小鎮人只能笑著說,我們一起去。

    2

    我長大的小鎮,在蘇北靠海的地方。一條馬路橫穿鎮子,以小學和市集為中心,擴散為數不多的街道,然後就銜接起一片片田野。記得田野的深處有條運河,我不知道它從哪裡來,盪著波浪要去哪裡。狹窄的小舟,陳舊的漁船,還有不那麼大的貨輪,似乎漂泊在童話里,甲板和船篷里居住我深深嚮往的水上人家。電線劃分天空,麻雀撲稜稜飛過,全世界藍得很清脆。

    每天放學後,要路過老街走回家。老街匍匐著一條細窄的河,沿岸是些帶院子的住戶。河堤起頭打了口井,井邊拴住一個披頭散髮的瘋子,衣服破破爛爛,都看不出顏色,黑抹抹一團。據高年級混江湖的同學說,瘋子幾年前把兒子推落井中,清醒後一天到晚看守著井,不肯走開。結果他就越來越瘋,鎮裡怕他鬧事傷人,索性將他拴在那邊。

    我跟高年級混江湖的同學產生友誼,是因為那包全鎮最高級的葡萄乾。它的袋子印著烏魯木齊四個字,仿佛如今的手包印著PRADA,簡直好比零食界飛來之客。每天掏一把給高年級同學,他們就讓我追隨身後,在校園橫行霸道。

    一天,自以為隱隱成為領袖的我,喪心病狂用火柴去點前排女生的馬尾辮,明明沒燒到,依然被班主任留堂。回家沒有人一起走,獨自鬱郁而行。走到老街,精神病依舊半躺在井邊。我懶得理他,直接往前走。突然他坐起來,轉頭衝著我招招手。我驀地汗毛倒豎。他不停招手,然後指指井裡面。我忍不住一步步走過去,好奇地想看看。快要近了,鄰居家和我一起長大的胖文衝來,手中舉著棉花糖,瘋狂地喊,不要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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