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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10:36 作者: 韓寒監製
    只有一個人,提醒著香港阿小的存在----我家前面那個阿小。

    沒有香港阿小帶他去理髮店剪那樣的髮型,他堅持自己試圖用剪刀剪出那樣的形狀;沒有阿小陪他去開發區展現英雄氣概,他依然堅持每天晚上去逼迫路過的外來打工仔扮狗叫,然後幾次邀約各種人去觀摩,都遭到拒絕。

    沒去讀書,這個阿小的命運只能有一條:當漁民。他是掙扎了幾次,甚至和父親大打出手,離家出走。失蹤了一個多月,餓得瘦骨嶙峋的阿小回來了。他答應當漁民了。他的條件是:必須給他買一輛摩托車。為了兒子走回正途,他父母商量了半天,終於同意了。

    打漁要趕早潮,每天早上五六點,我就聽到那摩托車帥氣地呼呼地催引擎,發出的聲音,炫耀地在小巷裡擴散開。他每天就這樣載著父親,先到那下海布網。他大哥和二哥,則踩著那輛吭哧吭哧響的自行車跟在後頭。

    下午三四點他們就打漁結束回來了。海土、海風和直直炙烤著他們的太陽,讓他越來越黝黑。每次把滿裝海鮮的籮筐往家裡一放,他的油門一催,就呼嘯著玩耍去了。沒有人知道他去哪,但是後來很多人常告訴我,看到阿小,沿著海岸線邊的公路,以超過一百的時速瘋一樣地呼嘯而過,嘴裡喊著亢奮的聲音。

    慢慢地,我注意到他留起了長頭髮,每次他開摩托車經過我家門口,我總在想,他是想成為香港阿小想成為的那個人嗎?

    9

    我從沒想過,會收到香港阿小的來信。那已經是他離開小鎮的第三年,我已經進入高考的最後準備時期。

    他拙劣地在信封上寫著,某某中學,然後我的名字收。還好學校負責任的收發阿姨,仔細地核了全校五千多個學生,才找到了我。當然,也可能是來自香港的郵戳起的作用。

    他的字還是那麼差,扭扭捏捏,但已經換成繁體字了:

    親愛的黑狗達!

    好久不見。

    我在香港一切很好。香港很漂亮,高樓大廈很多,有空來找我玩。

    只是我不太會說粵語,朋友不太好交,多和我來信吧,我找不到一個人說話。

    我家換了地址,請把信寄到如下……

    我知道他在香港可能一切都很不好。我突然想像,在那個都是白襯衫、白牙齒的教室里,另外一群孩子高傲地看著他,悄悄地在他背後說鄉巴佬。我莫名其妙地難過。

    拿著信,我去敲了烏惜家的門。這個阿小正在自己玩吉他。當時流行的一部香港電視劇里,主人公總在彈吉他,許多潮流男女都在學。我拿出香港阿小的信給他看。他愣住了,沒接過去。

    他給你寫信?我明白了,香港阿小沒給他寫信。

    這個阿小搶過信,往旁邊的爐子一扔。他的信,以及回信的地址就這麼被燒了。我才覺得,我太魯莽太欠考慮了。

    我知道,從此這兩個阿小都和我更遠了:一個收不到我的回信,肯定是責罵地扔掉他家的地址;一個從此會因為自己覺得受傷更加疏遠我。

    高三的後半學期,整個學校像傳銷公司。

    老師整天說,別想著玩,想想未來住在大城市裡,行走在高樓大廈間,那裡才好玩。他們偶爾還會舉例:某某同學,考上了北京的大學,然後,他就住在北京了……口氣篤定得,好似,王子和公主從此過上幸福的生活。

    誰都沒懷疑住在北京就是所有幸福的終點。整個高三的年段,也像是準備離開小鎮的預備營地,許多人開始寄宿在學校,全心投入一種冥想狀態。仿佛學校就是一艘太空船,開往一個更開明的所在。

    我也是寄宿中的一員。全身投入這種衝刺中。直到高考最後一刻結束,回到家,母親才叫我,去探探阿小。

    阿小騎著摩托車在海邊狂飆,一不小心車歪了,他整個人被拋出去,頭先著的地。那是兩個月前發生的事情。當時一度下了病危通知書,但總算奇蹟般地搶救過來了。

    去到他家,他還躺在床上,受傷的頭部已經拆線,但因為剃了頭髮可以看到,前額凹進去一塊。他看到我驚恐的表情,開玩笑地說,我牛吧,摔成這樣,竟然沒死,而且一點後遺症也沒有,就是難看了點,不過這樣也好,這樣出去,混江湖最容易了……

    兩個月後,我被一所外地的大學錄取離開小鎮。我去向他告別,他當時已經開始和父兄去捕魚了,只不過,從此不騎摩托車,也蹬上了吭哧吭哧響的自行車。

    阿小終於成了,小鎮上的漁民了。

    10

    兜兜轉轉,大學畢業後的我,來到了北京,來到了那個在想像中可以和香港比拼的北京。當然,此時的我早知道,留在北京不是全部故事的結束,而是所有故事的開始。

    偌大的城市充滿焦灼感的生活,每次走在地鐵那擁擠的人群里,我總會覺得自己要被吞了,覺得人都怎麼這麼渺小,而在小鎮,覺得每個人都那麼複雜而有生趣。覺得人才像人。這個時候我才偶爾會想起老家的阿小,我竟然有些妒忌。聽說他娶了個老婆,很快生了個兒子,然後自己買了塊地,建好了房子,也圈上個庭院,裡面還養了只狗。

    我每天則不斷忍受著頸椎病,苦惱著工作的壓力,和工作結束後的空虛。唯一能做的是不停通過職業的成就感稍微緩解自己:我是個寫字的人,在一家全球聞名的頂級雜誌工作,我的文章會被到處轉載。

    總有老家的朋友,從那聽得到狗吠的小鎮上打來電話,說你這小子混得不錯。裝模作樣地相互吹捧下,掛完電話,迎接突然襲擊而來的空虛感。這個晚上,我習慣查閱自己博客的評論,意外地看到一條評論:你是黑狗達嗎?小鎮上的黑狗達嗎?我是阿小,我在香港,能電話我嗎,我的電話號碼是……

    是阿小。香港那個阿小。

    說不上的猶豫感,我竟然拖了半個月沒回電。我竟然有點害怕。我不想知道他活得怎麼樣,無論好,或者不好,對我都是種莫名其妙的震顫。

    半個月後,突然有個事情必須到香港出差。我把電話抄在紙上,還是沒決定是否撥通這個號碼。事情忙完了,一個人攤在賓館空蕩蕩的房間裡,突然下了決心撥打出那串電話。

    餵?邊個?

    是阿小嗎?

    啊?他愣了下,顯然有點錯愕。

    黑狗達!你在香港?你終於要見我啦!

    他竟然記得我的聲音。可見香港的生活他有多孤單。

    11

    和阿月姨拉著我去第一次見他的時候一樣,我竟然又緊張到全身是汗。坐在路邊的茶餐廳里,我一直想像,他會是怎麼樣的?他應該長發飄逸,穿著入時,然後應該釘上耳環了吧?他應該終於可以打扮出他想成為的樣子了吧?

    阿小進來了。我一眼就認出他。他的身體拉長了,五官卻沒怎麼變,他剪著規矩的短髮,但耳朵確實有曾經戴過耳環的樣子。他依然打扮得很清爽,但背著一個不太搭配的帆布包。他看到我,笑開了那嘴抽菸抽壞的牙齒,張開雙臂,迎上來抱住我。你當時怎麼沒回我信?他問。我張了張口考慮是否要解釋,終於還是放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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