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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10:36 作者: 韓寒監製
所以哥哥從小就在香港長大,現在已經長出一副香港人該有的樣子:留著長頭髮,打了耳洞,夏天會穿白色短褲配皮鞋,有時候還戴著條絲巾。阿小崇拜這樣的哥哥,我覺得他其實是崇拜著香港,正如我們崇拜著黑白電視裡的遊走在高樓大廈里的那些人。
但對我們來說,高樓大廈還是以後的事情,而對阿小,這是即將的事情。
他嘗試幾次把頭髮留長,都被爺爺硬押著給剪了,他自己嘗試用針給自己穿耳洞,最終扎出滿身的血,讓爺爺急匆匆送醫院了。現在這些他都放棄了,但是常拿著哥哥的照片一個人發呆。
和他保持距離後,我每次和拖鞋軍團的人瘋回家,就會來看看阿小,他會給我講哥哥的故事:我哥哥很牛的,他像電視裡那樣,騎著摩托車,帶著一個女的飆車。但是到了我爸的公司,又換了一身西裝,可帥氣了。有次他很神秘地和我說,我哥吸毒的。然後,拿給我一根煙,附在我耳朵說,這是毒品。一臉得意的樣子。仿佛他掌握著通往天堂的鑰匙。他給我看完,又把那香菸小心地包在手帕里,然後裝到一個鐵盒子裡,放在床下----我知道那是他認為最寶貴的東西了。
他看著這樣的他,越發覺得遙遠,我知道他身上流動著一種欲望,一種強烈而可怕的欲望。他要馬上城市起來,馬上香港起來。他要像他想像里的香港人那樣地生活。
我得承認,我看著電視上那些摩天大樓,心中也充滿熱望。但我老覺得不真實,它是那麼遙遠。而阿小,他簡直活在奇怪的錯位中:他穿戴著這個世界最發達地區的東西,肉身卻不得不安放於落後似乎有幾十年之久的鄉下。
果然,一個晚上,阿小把我叫進他的房間,掏出厚厚一把錢:你知道哪裡買摩托車嗎?電視上那種摩托車,帶我去買,我要去飆車。
但小鎮當時沒有賣摩托車的地方,要買,必須去到六十公里遠的市區。他著急了,那毒品呢?大麻呢?
那個晚上,是我陪著他去一家地下遊戲廳玩了賭博老虎機作為結束的。看著他在老虎機上幾百幾百地兌換遊戲幣,然後大把大把地輸,我內心裡決定,遠離這個阿小。
我知道他活在一種想像的幻想中。我擔心他的這種熱望,也把我拖進去。因為我察覺到自己身上也有,類似的躁動。
5
實話說,我不知道,阿小和阿小是怎麼熟上的。香港阿小很久沒讓表弟來叫我了,我也不怎麼主動去。這天阿月姨叫我幫阿小補習----數學成績下來了,他考了12分。我拿著他的考卷,笑了半天,連最簡單的二分之一加三分之一他都不懂。準備好好糗他一把。
走進去,看到那個身上還帶著海土味道的阿小。
他們倆頭湊在一起,正在搭一架木構的恐龍。
我有點錯愕。這個阿小,對外人說話都不願意超過三句。但我看到他在那誇張地開著玩笑:「哇,這恐龍好酷啊,簡直要叫出聲了。」
很蹩腳的討好。我心裡說不出的反感,然後對這個老家的阿小有種莫名其妙的悲哀。我知道他為什麼喜歡香港阿小的----他其實是喜歡這個阿小身上的香港的味道。
那個晚上,我只是簡單把題目的正確做法示範了一下,就匆匆要走。香港阿小著急了,追著出來。說要不要一起去打電動。他後面跟著那個老家的阿小。
我看著老家的阿小,躲在香港阿小背後,跟著一臉的賠笑,我說不出的難受。說,算了,我不玩了。轉頭就走。
從此,即使阿月姨叫我再去幫忙補習我都藉口推了。
我害怕看到老家阿小的這個樣子,他會卑微到,讓我想起自己身上的卑微。
6
老家的阿小突然新聞多起來了:他瞞著父母翹了整整三個星期的課,但每天假裝準時上下學。他跑到小鎮新開的工業區,不由分說地逼迫那些外地的打工仔,要求他們學狗叫,不叫就一陣拳打腳踢。最後他父母還發現他竟然偷偷溜進他們房間了,偷了幾百塊不知道去幹嘛。
烏惜心裡憋悶得難受,又不敢在丈夫面前哭,每次出事就偷偷來我家和母親說。母親只能安慰:孩子總是調皮的。
我在一旁不說話,我知道這個阿小生病了,他從香港阿小那傳染了「香港病」。我幾次在路上碰到他,他現在說話的腔調、梳著的髮型都很香港阿小。連笑的時候嘴角微微的上撇,都模仿得那麼入微。
我忍不住插了一句:你讓他別和香港阿小玩。
烏惜愣了,她一向還挺驕傲香港阿小看得起自己家的孩子。母親狠狠地打了我一巴掌:大人說話小孩子不能亂說話。
但總之這話還是傳出去了。後來路上碰到兩個阿小,一個對我冷漠地轉過身假裝沒看見,一個示意著要和我打架。想打我的,是老家的阿小。不過,拖鞋軍團的人總在我身旁,大家也相安無事。事情就這麼過去,我和兩個阿小就徹底斷了往來。然後斷斷續續聽到的消息:老家的阿小又打人了,老家阿小被學校警告處分了,被留校察看了,後來,老家的阿小退學了。
然後再後來,聽說香港的阿小一個星期後要去香港了。
7
阿月姨來我家了,手上帶著一隻木頭拼成的恐龍,和一個任天堂遊戲----這是香港阿小最喜歡的兩個玩具,現在,他想全部送給我。阿月姨說,我不知道你們兩小孩子間發生什麼事情,但是他還是最喜歡你這個朋友,有空去找他玩玩。
香港阿小顯然對我的到訪早有準備,估計都是演練過無數次的動作,所以表現一直得體並保持著驕傲感。
他一手勾住我的肩,像電影裡那種兄弟一樣把我拉進他房裡,坐在床上,掏出一張紙片,上面歪歪斜斜地寫著一行字,是地址。
地址我只給你,有空給我寫信。然後揚了揚眉毛。我倒是笨拙,傻傻地補了句:寄到香港要寄航空信,很貴吧。他笑開了,咱們好朋友你在乎這點錢,以後你到香港來,我一次性給你報銷。
然後我把我準備的禮物遞過去給他,那是我最喜歡的一本物理參考書,厚厚一本,50元,對當時的我來說很貴,是我攢了半年才買到的。
「阿月姨給我看過你的物理,太爛了,做做裡面的習題吧。」
「這麼爛的禮物啊。」他又恢復到傲慢的惡毒了。
他走的那個下午是星期六,我剛好去市里參加一個比賽。聽說他來我家敲門,不斷喊我名字,卻沒找到我。
依然和來的時候一樣,是一輛高級的小汽車來接他的,小鎮的大人和小孩圍著一圈,目送著這個仿佛屬於另外一個時空的人離開,依然只有興奮的指指點點。
那晚回家,小鎮裡的孩子興奮地說,我太有面子了。但我心裡說不出的空落落,一個人悄悄走到阿月姨家,在他住的房間的窗口,往裡看了看,一切黑乎乎的。
我轉過頭,看到不遠的地方,一個小孩在哭,我知道,那是剩下的這個阿小。聽說,他沒去送香港阿小。
8
香港阿小就像被接走的外星人,理性的我早判定,他和我是兩個時空的人,此前發生的事情,就當一場夢了。不多久,我又當回我的赤腳大仙。而整個小鎮也似乎迅速遺忘這麼一個本來也不大起眼的小孩,依舊吵吵鬧鬧、熱熱鬧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