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頁

2023-09-28 15:10:36 作者: 韓寒監製
    我光著腳站在圍觀的人群里。那時候,白色的運動鞋,水手服樣式的校服已經在小鎮流行,但我習慣穿拖鞋的腳,卻死活耐不住運動鞋裡的憋悶和潮濕。老師說,不穿運動鞋就只能光腳來上課,學校禁止粗魯的拖鞋。我乾脆就把運動鞋往書包一裝,無論下雨酷暑,永遠一對赤腳。日子久了,腳底磨成厚厚一層皮,甚至踩到玻璃不會刺穿,開始驕傲地強迫同學叫我赤腳大仙。

    然後這個阿小走下車了,他腳下是電視裡小少爺穿的皮鞋,身上穿的是電視裡小少爺穿的吊帶褲,頭上梳著電視裡小少爺才梳的那種髮型,皮膚白得像他身上的白色襯衫。

    他長得一副小少爺該有的模樣,白得發亮,瞬間讓周圍的一切都灰暗了。他是我東邊鄰居阿月家的侄子。父母到香港承包工程發了家,哥哥已經辦好香港移民手續,接下來辦他的,這中間需要一兩年的時間,這時間裡他就暫且借住在這裡等。

    香港阿小,街坊覺得這名字特別適合。仿佛香港才是他的姓氏。

    香港阿小在這群野生的孩子的內心,造成了極大的觸動。或許印第安人第一次看到歐洲人也是如此的心情。

    從那天開始,他的家裡總圍著一群偷窺的孩子,這些孩子好奇他的一切:他說話老喜歡揚揚眉毛,他頭髮總梳成四六分的郭富城頭,他喜歡吹口哨,還每天洗很多次澡。沒過幾天,這群老赤腳到處亂竄的小屁孩,個個說話也揚眉毛,頭髮也梳四六分,也開始吹口哨。竟然還有孩子偷窺他洗澡。阿月姨家稍微殷實點,在那片地區是唯一的兩層樓。香港阿小每次換洗的白色的T恤和內褲就掛在樓頂迎風飄揚。那白色的衣物,雪白得太耀眼,似乎是文明的旗幟,傲慢地挺立在那邊。對這些青春期的孩子,那衣物夾著莫名的荷爾蒙感。香港阿小來的第三天,有個小孩爬上電線桿就為了看一眼阿小最貼身的秘密,一不小心摔落下來。還好以前的土地都還是土地,而不是冷酷的水泥地。孩子磕出了傷痕,但不至於傷殘。

    這樣的故事,小鎮甚至羞於傳播,大人們當作一切沒發生。他們用假裝沒看見,或者不理解,繼續守著風土的簡單。

    我其實內心已經認定自己不會喜歡這個阿小的。在鄰居小孩共同組成的拖鞋軍團里,我最會讀書,也是最得長輩和同齡人關注的,阿小雖然也引起我的興趣,但他奪走了原本屬於我的許多目光,讓我多少有點失落感。我假裝漠視這一切,直到這一天,阿月姨來邀請我去和這個阿小玩。「你讀書好,多帶帶他,別被那些野孩子帶壞了。」我竟然掩飾不住地激動。

    3

    第一次的見面,有點狼狽。我手心全是汗,說話有點結巴。還好是他淡定。他身上有花露水的香味,穿著雪白雪白的T恤。

    他笑出白白的牙齒,說:我叫阿小。聽說你是這裡最會讀書的孩子?

    我點頭。

    你比我大兩歲?

    我點頭。

    黑狗哥好!

    回到家沒多久,拖鞋軍團的人早在等我,他們像堆蒼蠅樣聚攏來,嘰嘰喳喳地問詢。我當時還假裝深沉地說這小子很客氣,不是簡單人物。心裡早生出了無比的好感。擔心他一個人孤單,也擔心他被小孩子帶壞,親戚給他配了兩個保鏢----他兩個表弟,一高一矮,一瘦一胖。阿小對他們說話都是命令式:你們給我做什麼去……

    我不知道阿小是哪點喜歡我,第一次認識後,他就不斷支使他的兩個表弟輪流叫我。一會問:「一起玩彈珠?」要不「一起捉迷藏?」或者「一起玩飛行棋?」

    拖鞋軍團的人開始意識到可能失去我,他們看著阿小的表弟拜訪我家,也派一個小孩,卡著同樣的時間通知我。抉擇的時間到了。

    我猶猶豫豫,直到那表弟又來了:「我哥問,要不要一起看他從香港帶來的漫畫書,還有任天堂遊戲。」

    於是我選擇阿小那邊了。當天,拖鞋幫宣布和我決裂。

    於我,阿小真是個讓人愉快的玩伴,他總有最新奇的東西,漫畫書、遊戲機、拼圖、積木……而且還有兩個跟班幫你處理一些雜事:口渴了,他們去弄來冰凍飲料(香港帶來的沖劑),熱了,他們打開小風扇(香港帶來的)。於他的表弟,他真是個霸道的王子。吃桑椹表弟多拿了一個,他一瞪,表弟馬上轉過頭去一聲都不吭。玩遊戲,我贏他可以,表弟眼看著也要超過他了,他喊了句表弟的名字,形勢馬上就逆轉了。

    拖鞋軍團站在外面的空地上,拿著用紙捲起來的紙筒不斷喊:叛徒、走狗……我隱忍著不吭聲,阿小卻一個人走出家門,對著他們大喊:你們吵什麼吵,野孩子。

    我意識到戰爭開始了。

    拖鞋軍團慣用的絕招是----牛糞加時鐘炮。時鐘炮於當時的我們來說,是高級的武器。它就像巨大的火柴棒一樣,一擦,火著了,會按著固定的時間爆炸。炮有一分鐘的,也有半分鐘的,惡作劇的關鍵是,時間卡得剛好,把炮插在準備好的牛糞上,等我們剛好走到,還沒注意,牛糞突然仙女散花般,飛濺我們一身,就算成功。

    然而,這些伎倆我太熟悉了,幾次都成功地避開。直到拖鞋軍團惱羞成怒,竟然直接把炮往我們身上扔。阿小怒了,回家拿出一把打鳥的獵槍衝出來,斜斜對著半空打了一槍。

    碰----聲音像海浪一樣,在耳朵一起一伏。拖鞋軍團的人嚇呆了,我也是。「野孩子,嚇傻逼了吧。」他罵人的時候,口中的牙齒還是很白,但聲調傲慢得讓我有說不出的寒意。

    4

    或許是不願意失去拖鞋軍團的傳統友誼,或許是對香港阿小傲慢的不舒服,我慢慢地在找平衡。剛認識幾天,我們幾乎綁在一起,到槍擊事件後,我決意抽出一半時間和拖鞋軍團的人玩。

    阿小察覺到了,競爭一般,拿出他所有的寶貝----香港來的拼圖、香港來的唱片、香港來的遙控飛機。直到他意識到,我們倆之間確實有某種隔閡了,他也淡然了,冷冷地說,有空來玩,沒空我自己玩。我知道。他是在自己親身感覺到自己的失敗前,先行切割。

    其實我偶爾會同情阿小的,特別熟悉後。我覺得他是個孤單的人。這種孤單我覺得是他父母的錯,他活在「去香港前準備」的生活里。他經歷的所有一切,都是過渡的,無論生活、友誼還是情感。那時候,香港是個更好的世界,他即將去到的目的地,讓他不得不時時處於迫不及待離開的狀態中,他會覺得,自己是可以蔑視這裡的人。但他卻是個孩子,他需要朋友。

    我想,他選擇我或許只是因為,我是附近最會讀書的孩子,他認為一種階層上的接近。同時,或許他還有征服感。

    在我開始疏遠他的時候,他時常拿出自己哥哥的照片看。

    其實他和哥哥並沒有太多相處的機會。母親疼幼子,小時候夫婦倆去香港打工,不捨得阿小跟著吃苦,就把他留在老家,每月寄來豐厚的錢求得親戚對他的照顧。而長子他們帶在身邊,幫忙工地做點事情。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