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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10:36 作者: 韓寒監製
老吳的出現一點也沒有令她驚訝,大家哄哄地彼此問好,丁太太發聲喊:「小劉!小劉!替我倒杯咖啡來!」環坐穩妥,丁大師嘴向左一牽,指著自己的女人,說不太成調的含糊言語。丁太太甩甩手,看我,大家都笑起來,我只好回答:「丁老師的意思是,你起來得比平常早很多呢。」老吳滅掉菸捲,啜一口茶,慢慢地解釋:「其實呢,昨天下午,丁太太電話我,說老丁大有好轉。我呢,開心之餘,早就想過來。一來看看大師,前幾天還在和陳丹青說起,你是已經被寫進美術史的人物啊,身體一點點進展,都要關心的是不是?二來呢,丁太太約我談談一些合作事宜,還是按照以前的程序走,好不好?」
大家安靜下來,各自喝各自的飲料,陽光斜鋪在客廳的馬賽克上,黑白相間的一線。突然丁太太從沙發上跳起來,厲聲尖叫:「啊要死了要死了!小劉!小劉!你快去開門看看,那狗,那狗的嘴裡,叼著的是是是什麼?」
黑色拉布拉多犬是被小劉套著脖子才拽回來的,興奮無比地把頭甩來甩去,嘴裡確實在嚼著什麼東西。還沒等我們幾個反應過來,丁太太已經衝刺般地跑到門口,和小劉一起去挖狗嘴裡叼的東西,過不多久,訓斥怒罵的聲音就高高低低地傳過來。老吳看看我,我笑笑,大家才知道,原來女主人怪小劉不曾看緊,狗叼走了一隻IT的鞋子,看起來什麼地方被咬斷了,不再好穿出門。聽到丁太太一連聲申斥小劉笨,大師臉一緊,隨即面色發紅,對我們說:「前……以前……她她……不敢。」老吳站起來給自己續水,順便拍拍丁大師的肩膀,小劉正好回來,眼睛紅紅的,搶過來給我們都添上水,水壺空了,她反身想去廚房,被丁大師仰著臉,左手一把拉住,動彈不得。這次丁大師說的話就完全沒人懂了,我也是琢磨了好一會兒,才明白他的意思,他對小劉說的是:「這種事情不必放在心上,老師請你不要難過,他說你是義僕。」
茶罷,丁大師示意,要我幫小劉收拾,我端著滿盛瓷杯的托盤,跟著她進了我尋常不會走進的廚房,看她低著頭,麻利地洗刷。突然她背對著我發問:「老鼠,你說我要是開個飯店,生意會好麼?我以前,在桑拿中心,就是做菜的,客人小姐,吃了都很喜歡呢。」我表示贊同,小劉一手川菜功夫,在賣畫買畫的圈子裡,非常有口碑,甚至有某個收藏家兼養生學愛好者言之鑿鑿認為,丁大師的中風,就是因為和小劉的菜色燒得過分好吃有關。她繼續憧憬,叫什麼名字呢?我說:「你倘使開館子,只怕不要很大的門面吧,上海寸土寸金,邊角地方都是死貴的。」她點頭,我說:「那就叫玲瓏館好了,小巧,也讓人明白。我看上海這些館子,往往名字取得小,生意做得大。什麼洋蔥啊,芝麻啊,那都是好買賣。」小劉把店名「玲瓏館」、「玲瓏館」地嘴裡嚼幾遍,笑起來,說:「嗯,好呀,我這種文盲,也覺得很好,而且,這麼好聽的名字,要是自己想,打死我一百年也想不出來。」說著,手中卻不曾停,盤盞杯托加上公道杯咖啡杯,一溜兒擱在它們各自應該呆的地方,連水漬都不見一點。
來不及找隨身的筆記本,二樓大畫室里丁太太的聲音傳來,「老鼠老鼠」地喚我。別墅里三個畫室,二樓最大最亮堂,歸丁大師;底樓是丁太太畫油畫的地方,叫二畫室,拿車庫改造出來,因為車可以停在院子裡;地下室稱作三畫室,所有的資料書籍也都一概存放在那裡,那就是我的地盤了。
丁大師夫婦,老吳和老吳司機,都在大畫室,一邊數畫的尺寸,一邊評頭論足,計劃著哪些畫好賣。丁太太感喟:「現在老丁右手廢了,以前的那些裸女畫,現在畫不了了,他的畫價要是還維持以前的水平,是不是不太公平?我都覺得沒有安全感了。」丁大師怒,扯著我哇啦哇啦叫起來,甚至自己用左手想歸置起滿地的紙卷,要塞回到壁櫥里去,很多已經托好的畫,被他的大手一扒拉,不免添了許多的皺褶。我悄聲告訴丁太太:「老師覺得他現在用左手,還是可以畫得一樣好,所以有些以前自己得意的作品,是準備留下來的,未必要著急賣掉。」老吳聽到這句話,慢慢直起剛才還彎著的身子,看看我,淺笑著說:「要是大師不肯賣,那也不要緊,丁太、老鼠你們說是不是?」
丁太太發急說:「老吳、老鼠,你們別鬧,聽丁老師的話,我們怎麼維持啊?他中風了,腦子實在不清楚。我們這樣的人家,現在每個月的開銷,再怎麼節省,總是要三萬五萬左右,誰知道我的壓力啊,你們倒是說說看。」義形於色地說罷,幾乎要掉下淚來。
我只好圓場:「慢慢談,慢慢談,什麼事都是可以溝通的。丁老師也沒說不賣啊,就是有些自己覺得重要的,咱們再商量,或者是價格,或者麼,留下一些自己實在捨不得的,好不好?」說完這些話,發現佛龕里的德化白瓷觀音正打量著我,我低下頭。
一直忙到午飯時間,四十來張畫終於被老吳的司機裝進了陸虎車後備箱裡,所有人都鬆了一口氣,我說得口乾舌燥,去廚房討一口涼水喝,順便和小劉說幾句閒話。她哪裡有空應我,手腳乒桌球乓,話說大家都知道老吳有病,只好吃的一口素,她熟悉這些來客的口味,頓時一盤時蔬穩妥地盛在白瓷盤子裡,亮而不油,綠的是菜,白的是蒜,紅的是椒。
午飯畢,大家搬到花園裡喝茶喝咖啡,丁太太差小劉火速點起蚊香來,一邊往身上抹味道奇怪的種種東西,看起來像酸奶,聞著麼,還不如酸奶。同時不出我們所料,丁太太穿了件奇怪的Gucci,有客人來,她會穿這固定的幾身衣服,大概是價錢能給她充分的自信。記得生病前,口齒無比凌厲的丁大師這麼評價自己女人的穿著:「每次她走進中信泰富,總是能買一件最難看的衣服回家;而每次見客人,或者外出,她都有本事在這堆最難看的衣服中,挑一件最最最難看的穿上。」
老吳因為生意進行順利,心滿意足地卷著大麻煙,花園裡有草香、蚊香、薄荷,種種氣味,告訴著每一個在座的人,這是一個美好的夏日午後,儘管看起來,大家都有些心事。
枯坐了沒一會兒,丁太太站起來和老吳握手告別,說在高安路還約著一位收藏家,要見面,談談價錢,好賣給他幾個丁大師十年前畫的瓷瓶子,這時候,她臉上由衷地露出了苦相:「老吳,我們都是自己人了,不瞞你,這家人家實在是坐吃山空。老丁他現在這個樣子,已經不好指望他賺錢,我又是很小就跟著他,連上班都不會。」老吳寬慰她:「不要緊不要緊,我們都不會上班的,」說著指指我,「你看老鼠他,哪裡有上班的樣子?我也是個成天好吃懶做的人,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時候到了,運氣來了,錢就會來的。你今天給我的這批畫,我回家,馬上給你的卡里打錢,放心好了。」丁太太湊近老吳的耳朵,很輕很輕地說了幾句。老吳嚴肅起來,似乎看了看我,回答:「這個不會,絕對不可能的,丁太你不要聽外面人胡說,北京搞收藏的那個圈子,利益大是非多,都是些臭貧,謠言紛紛,隨便怎麼樣都不好相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