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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10:36 作者: 韓寒監製
    早上八點,包頭電話過來,問我們怎麼還沒到工地,我說我們今天需要休息,不做事,這個益陽老幾沖我吼,說一個月內沒給他完工就別想拿錢。我開的免提,我們中間年齡最大的老鄉聞聲跳起,接過電話開始嬲他娘,另一老鄉也湊過來,說黑工地都沒人敢賴他一塊錢,說不幹了,叫他馬上過來給大夥結帳,敢拖欠一毛錢就要揍得他流屎。我見兩位老鄉都很激動,搶回電話大聲補充,告訴他不要以為挨飽了揍就可以賴掉工錢,沒這個好事!

    這個喜歡拿工錢來壓人的包工頭,最終被一夥漣源人抽得臉蛋腫成饅頭,原因無他。在工地,人們對未拿到手的工錢總是透著股危機感,容易躁動。

    當時老鄉看不下去,要去勸架,我說還沒出屎呢,看戲看戲,你看他那一身肉,好像好好打的樣子。

    這個傻瓜,他以為抓住了民工的鼻子,但那也是底線和痛!

    我曾看到一個女人因為拿不到工錢從五樓跳下當場摔死,她的丈夫當時就在樓下,站在圍觀的人群中像塊爛木頭般不聲不吭,木然望著樓頂絕望的女人。我也見過一個月上六十四天班的神仙大姐(當時的情況是白天做滿十小時為一天工。晚上加班則是,上半夜加班一小時算一點五,下半夜一小時算兩分)。

    前年冬天,我們宿舍有一對兄弟,這對兄弟家境不好,在工地做小工,清洗外牆的瓷磚。哥哥小時得過腦膜炎,有點呆傻,弟弟二十好幾了聽說還沒談過女朋友,他們倆人兩天的工錢加一起還沒我一天的多。一次烤火夜談,聊到工地前些天摔死的一個電梯工的賠償款,有人就說:某傻,你這麼活著,總有一天你弟要被你拖死的,你還不如去死了乾淨。哪天你從腳手架上往下一跳,自己解脫了不說,你弟也能得一筆錢成個家。

    對這種半調侃的誅心玩笑,哥哥呵呵呵呵傻笑,而當時只是沉默的弟弟,在烤完火後回房睡覺,再抱著哥哥的臭腳取暖時,會不會做噩夢呢?

    工程順利完工,在等待驗收,結帳然後拿錢走人的日子裡,再沒有什麼事情是必須要做的。第一天,我們除了拉撒,吃喝都在床上。

    傍晚醒來,老鄉在電話聯繫下個工地,我簡訊給一個女人,說我想她,沒有回音。去樓下小賣部買包檳榔,問老闆有沒有我的信,老闆說如果收到會通知我。我回宿舍把檳榔丟給老鄉,準備喝壺酒繼續睡覺。

    夜晚來臨,我還沒有睡去,老鄉們出去吃飯,我決定去走一走下河街。夜幕下,我腳步虛浮,踩著濕漉漉的石板,在下河街走了兩個來回,沒見到工友所說,兩旁數十失足夾道喊「搞」的場景!從下河街出來,江風冷冽,橘子洲頭的煙火在頭頂咆哮,我頭痛欲裂,又走了一些時候,酒勁似乎還在往上涌,我有些分不清方向,不過沒有關係,我今晚可以去我想去的任何地方,我現在就要找個乾淨的地方睡一覺。

    那裡,廁所的水不會半夜往我床下流,浸濕我的鞋,沒人在我酣睡時把電視機摔到地上,沒有凌晨三四點鐘壓抑的啪啪啪、吱吱吱,地上沒有濃痰沒有剩飯沒有老鼠屎,我可以把後背安全地交給牆壁而不用擔心被鼻涕粘住!那裡沒有腳臭,沒有鼾聲磨牙聲夢囈聲沒有二手菸。但是,一旦沒了這一切會怎樣呢?有一萬種可能。只是對我來說,任何一種都不會比現在更好。

    儘管我憎惡工地的一切,但它如此簡單直接,以至於我只需要一雙手和一點蠻力就能在這兒生存,它如此適合我。

    只是,今夜我不會回來,酒醒了也不回來,明天我也不一定會回來,等錢花光我就回來。

    在別處症候群

    文/姬霄 @姬霄 青年寫作者

    我有一位朋友,年紀長我幾歲,工作能力很強,在我所處行業內算是小有名氣。

    半年前他辭了職,再之後都在家中賦閒,每天喝茶寫字,擺弄各種愛好,至少從社交軟體上看,日子過得很充實。我有次跟他聊天,問他有沒有工作的計劃。他沒有直接回答我,而是繞開我的問題說著行業的問題所在,最後他說,沒準換個城市心境會改變很多。

    我被繞了進去,追著問,即使換了環境,這些問題不是依然還存在嗎?他答道,可是如果你的心態變了,看問題的方式也許就會有大不同。我說,心態的改變與環境有必然聯繫嗎?他盯著我,直到看得我發毛才一臉肯定地說,那是當然的了。

    原本這只是一次閒聊,巧的是,跟他告別兩周後,相同的對白又一次發生。我公司里有位實習生試用期結束,對我說想要換一間公司。我第一反應是留住他,因為他在幾位同期的實習生當中,能力算是不錯的。我問他是因為薪水的問題,還是在這裡工作得不順心?他坦白說都不是,只是覺得自己每天做最基礎的工作,一成不變的日程令他覺得浪費時間。他說,沒準換間公司會見識到更多的東西。我說,即使換一間公司,以你初入職場的能力,也一樣是做同樣的事情啊,何必操之過急呢?他搖搖頭說,正是因為我剛剛畢業,所以才急需多經歷新鮮的環境,這樣才能看到不同角度的世界,才稱得上完整的人生。聽到這裡,我啞口無言,只好在他的辭職函上簽字。

    如果說我那位朋友還沒有將話點透,實習生的道理則讓我切切實實無從反駁。換作我是他的年齡,大概想破頭也講不出這樣角度刁鑽的觀點。我不禁沉思,在大部分人眼中,視界狹窄就代表著見識淺、能力低,淪為弱勢群體的想法根深蒂固,而經歷不同環境所帶來的閱歷上的「充電」是正常,且理所應當的。然而,在這個邏輯關係里,人們似乎都刻意在著重「經歷」的獲取,而忽略了閱歷並非只要經歷過就會擁有這件事。

    前不久我收到一位朋友從台北寄來的明信片,正面是雄偉的101大廈,背面卻只潦草寫著,不多說了,在趕飛機。回來的時候我去機場接她,問到台北的感受如何,她帶著一臉倦容說,人太多,行程又緊張,很多景點都只是走馬觀花,照片都沒拍幾張。實在難以描述在她語氣中的失落,有不甘,有無奈,更多的是累。

    你看,明明是去度假,卻讓自己累成了一匹馬。在此之前,她何嘗不是抱著擺脫都市生活躲到遠方旅行,換個角度看世界的想法,然而這種急匆匆的經歷,除了滿心的疲累,我實在想不出可以有什麼收穫。

    事實上,我認識的許多人都是這樣,在城市裡一天天覺得毫無樂趣枯燥乏味猶如困獸,卻以為去遙遠的地方旅行時就會神采煥發活靈活現;相同的工作做上一年半載就開始懷疑是在蹉跎人生,卻以為換間公司換個環境就可以尋找到青春的激情、豐富的見聞和源源不斷的新鮮感;在感情上,這種毫無邏輯的心理表現得更加淋漓盡致,遇見心儀的對象,睡前輾轉反側腦補無數種同她在一起的甜蜜場景,自以為天造地設,然而真正走到一起卻發現她矯情做作,愛慕虛榮,睡覺打呼醒來還有口氣,方才如大夢初醒,悔之晚矣。

    「生活在別處」,詩人蘭波的這句話自從被米蘭·昆德拉弄得世人皆知,就變成了困頓都市人們心中的精神鴉片。在一成不變的生活夾縫中求生存,難免會幻想「在別處」的美好,那兒有清新空氣恬靜生活,有高薪待遇閒暇時光,更有簇新的夢想、志同道合的人群和無數喜聞樂見的送炮女青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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