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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10:36 作者: 韓寒監製
不過其實我並不是個聰明的孩子,只是我的頭腦像影印機那般清晰而高效,又像電腦一樣冰冷而精確。
2
很多年後,當我以全省第一名的成績考入一所全國知名的大學後,我才知道原來我的病叫「超憶症」。
得這種病的患者記憶力會異於常人,能夠記得生活中的每一個細節,且過目不忘,這就是我之所以能夠毫不費力地考入名牌大學的原因。我從小學開始就基本沒有認真學過什麼,只要是我看過的書,上過的課,做過的題,到考試時就能像放電影一般在腦海里回放,簡直就像作弊一樣。由於我的邏輯思維能力並沒有那麼出眾,只是單純記得原有的題目而已,所以我的理科一直都不好。但自從我報了文科,我的高中生活便再也沒有學習二字了,歷史地理政治三年所有的課本,我一周就全看完了,從此以後大小考試都和開卷考無異,需要引用書上的論點時,我的答案從來都是一字不差,連標點符號都一模一樣。
據我所知,全世界得這個病的也就那麼幾個,而能夠病到我這個程度的,估計應該不會有第二個了。
從小到大我都過得很開心,因為父母從來沒有擔心過我的學習,而我也因為我的特殊能力交到了很多朋友,我會跟他們講各種各樣的笑話,說千奇百怪的故事,甚至可以告訴他們在某年某月某一天,他們穿什麼衣服,在什麼地方說了一句什麼話。而他們也會聽得津津有味,瞪大眼睛如痴如醉般出神地望著我,就好像在聽別人的故事一樣。
也就是在這樣的時刻,我開始羨慕他們,羨慕他們眼神里流露出的那種東西。我從來無法理解他們對於回憶的眷戀,他們總會很懷舊地拿起一個多年前的明信片,圍在一起回味一張泛黃的舊照片,甚至看一部很久之前看過的電影,這些東西對我來說都是沒有任何意義的,畢竟在我的腦海里它們清晰到觸手可及:明信片上的每一個字我都能默寫下來,照片上發生的事情我一眼就知道是哪一天的哪個時刻,而舊電影的每一個劇情每一句台詞,我都能躺在床上閉上眼睛完整地放映一遍。
這是一種痛苦的羨慕之情,甚至漸漸演變成了一種嫉妒,我感覺自己是一個沒有回憶的人,只因為我的腦海里滿滿都是所謂的「回憶」。
我開始變得鬱鬱寡歡,也不再願意與人接觸,在大學裡我開始翹課,躲在宿舍里打一天遊戲,或是在圖書館看一下午書,甚至僅僅只是坐在湖邊發呆,什麼也不去想,因為這些都是除了睡覺之外減少回憶的最有效的方式。只要我不去創造回憶,那我就不會有回憶了吧,我默默地想著,看著湛藍的天空中雲捲雲舒,看著樹葉從樹上掉落到草地上再滾落到林蔭小道上,看著年輕的人們匆匆的腳步,以及隨著時光流逝的青春。
直到有一天,我遇到了一個名叫如冰的姑娘。那是2006年9月14日,她穿著一襲碎花連衣裙走到我的身旁,問我是不是那個什麼事情都知道的人。我笑著對她說:「我並不是什麼都知道,我只是什麼都記得。」然後她就跟我聊了起來,上至天文,下至地理,我發現她其實懂得並不比我少,而且我僅僅只是記得發生過什麼而已,她卻能對發生過的事情有著自己的看法。
「你雖然什麼都記得,可是『記得』本身又有什麼用呢,發生過的事情終歸是發生了,你又不能改變什麼,如果你不能將它們賦予屬於自己的意義,只是像個放映機一樣放著那些東西,那它們終究也將成為虛妄不是嗎?」我看著她的眼睛,陷入了久久的沉思中,那是一段很長很長的時間,空中有五隻飛鳥飛過,一對情侶從湖的一端走到了另一端,不遠處還開過一輛黑色的汽車。
「你叫什麼名字?」我問她道。
「如冰。」
「像冰一樣的意思嗎?」
「如果你非要這麼理解的話。」她噗嗤一聲笑了。她笑起來很好看,就像七歲那年路過自家樓底時,俯身在牆角看見的那枝鳶尾花。
「唔,就像我的腦子一樣,冷冰冰的。」
「怎麼說?」
「我時常覺得它很無情,總是把一切無論好的壞的快樂的悲傷的都這樣一絲不苟地記錄下來,絲毫沒有經過我的同意,也沒有給過我任何選擇的權利。」
「但你知道嗎,遺忘也未曾是我們的選擇呀,有時候在不經意間就把曾經刻骨銘心的東西就這樣忘掉了,沒有留下一點痕跡,就連後悔的餘地也沒有,畢竟你怎麼會去惋惜某個你已經忘掉的東西呢?」她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神里有很複雜的情緒在涌動,讓人很想認真從中閱讀出更多的故事來。
「我可以知道你的電話號碼嗎?」我弱弱地問她道。
「可以啊,我發給你?」
「不用了,你說一遍就夠了,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
她很羞澀地看了我一眼,但我卻沒有告訴她這其實並不是什麼虛情假意的肉麻,而是一句真真切切的實話。
3
後來的十天裡我又見了如冰七次,一起吃了五頓飯,去過一次圖書館。
那天傍晚在圖書館裡,她忽然問我,如果給我足夠多的時間,我是不是能夠把圖書館裡所有的書都裝進腦子裡呢。我笑笑說:「給幾隻猴子幾台印表機,他們在無限的時間裡也能打出莎士比亞全集呢。」
「別貧嘴,我只是很好奇。」
「可以是可以,不過我似乎沒有這麼做的必要吧,而且這將是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就算你把圖書館裡的書全拿去列印店列印一遍,不也得很久很久麼,更何況我必須一個字一個字地讀過,才能記下來,而且我讀書不是為了背下來,我對文字本身還是很依賴的。」
「所以其實你是一台有感情的機器,並不像你形容的那麼冷冰冰。」她笑道。
「嗯,我不知道,有時候我覺得我在感情上的確很遲鈍,或許思維的速度太快了,在情感上反而變得笨拙起來,上天是很公平的吧,我終歸不是個善於表達自己的人。」
「你喜歡過女生麼?」
「沒有。」
「從來沒有?」
「從來沒有,我的記憶力太好了,我覺得如果我喜歡上誰,也許永遠也不會忘掉了。」
「所以你只是害怕。」
「害怕?害怕什麼?」
「就像有的人永遠不會養寵物一樣,大多數寵物的生命必然比主人要短,這註定了未來將要有一場生離死別,有的人覺得自己既然承受不了這種既定的悲傷,索性選擇永遠不養寵物。」
「這聽起來似乎有那麼點道理,但是談戀愛這種事情用養寵物來打比方,似乎有點奇怪。」我笑著搖了搖頭道。
那天晚上從圖書館出來後,我們在操場上坐了一整夜,南方的九月依然燥熱,但夜晚的微風總能消散許多白天積累的煩悶與不安。
「我還有個問題,你有想過未來自己要做什麼嗎,我覺得你很有成為畫家或者音樂家的潛質,只要你看過的畫或者樂譜,馬上都能牢牢記在腦子裡不是嗎?」如冰忽然轉過頭問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