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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10:36 作者: 韓寒監製
我始終記得那年秋天「慎重」離開時,我哭得像條狗,而我的Puppy趴在我的身上,怯怯地看著我目送火車離開。它把頭靠在我的身上,把爪子搭在我的衣服上,它蹭了我一身的狗毛,仿佛在說「我永遠不會離你而去,除非你離我而去」。那年,我坐上向南開的火車,我們約好畢業後結婚。
15歲愛上的那個人,你很難搞清楚是你在談戀愛還是戀愛在談你。Puppy,我很難分清,我究竟是愛那時愛上的人還是愛那時愛上另一個人的我。我只是覺得很難受,難受得就像沒有明天,再不會有未來。如果不嫁給「慎重」,我能怎樣呢?我不會再愛上任何人了。但我軟弱,我不敢問對方跟我分手的原因,假裝是我們共同決定了這樣一個結果。我甚至轉發了那條「慎重」跟另一個女孩表白的微博,說「在一起,祝福你」。
我轉發後,「慎重」問我,你好麼?
我說,還那樣,你呢?
寒暄幾句後,「慎重」說他要睡了。
我終於忍不住問他,你愛過我麼?
Puppy,我就是這麼的慫,我壓根不敢問我和他是什麼時候分的手。我等「慎重」的回覆等到我以為他壓根不想回復,才等到。
他說,這世界上有很多99分的感情,就是所有人都說「她哪哪都好,你們應該在一起」,於是當事人也覺得這就是最好的戀愛了。大部分人就這樣戀愛、結婚,大部分人一輩子都不會碰到那個滿分的對象,他們與99分的另一半過完一生,總覺得缺點什麼又死活找不到原因。但一小部分人後來遇到了100分的戀人,才明白99分那個不過是別人眼中的合適。如果此生無恙,99分就是最高,誰讓他不幸遇到了100分。
「你是我99分的愛人,她比你多一分。」「慎重」如是說。
Puppy,你知道麼?那一刻,我心中充滿了無力感,我沒有回覆就下線了。但我心裡那個真實的自己在掙扎:「媽的你是老子10000分的愛人怎麼辦?我靠,你將來遇到101分的愛人你怎麼辦?你馬上給我死一秒都別耽誤!我他媽的才不會再愛你的。」因為,我覺得我不會再愛任何人。
至此,我默默刪掉了與「慎重」相關的所有,十分想假裝過去的七年裡除了一條叫Puppy的公狗,我再也沒有在意過任何異性。我想念Puppy,七年的時光里,除了我父母,再也沒有誰像他這樣被我愛且愛過我。
Puppy的死徹底擊垮了我,現在看來,那時的我已經陷入癲狂的狀態,不會有人像我,緬懷一條狗像緬懷一個人,一天更新一百條狀態紀念它:
「今天去了之前常去的電影院,Puppy想念你。」
「普通青年都文藝,文藝青年才二逼,Puppy,你走後北京無人和我說話。」
「假如時光倒流,Puppy。」
……
Puppy的死帶來的打擊,直到幾年後我認識了新的愛人才慢慢釋懷。26歲時,我終於談了新的戀愛,四年後結婚。
結婚第一年,我丈夫撿了一條狗回來,說是在家門口發現的,問我能不能養。我說別逗了老娘有家族遺傳的過敏性鼻炎,別說是狗,弄條毛毯我都直接住院了。
我丈夫非常費解:「那Puppy呢?你為啥不對Puppy過敏?」
因為從來就沒有過Puppy啊!我從來,從未養過狗。只不過,每個人生命里,都會有那麼一段想要費盡心思舉重若輕的往事,反而越是假裝不在乎越是弄巧成拙。我不能接受那樣被分手的結局,也不想像個怨婦一樣地滿世界抱怨,才選擇了對我假想中的狗傾訴。就像我因為不想交稿,生了一個假想中的兒子,並因為他的哭鬧沒有思路一樣。
感情穩定的人,誰會沒事兒更新狀態給別人看呢?不過是想讓那個再也不會看見的人看見,不過是想讓那個再也不會在意的人在意,才會一天幾百條事無巨細地匯報。不過是想提醒對方,你失去我是你的損失。只是,那時的我忽略了一點,不論是我的狗死了,還是我本人死了,對方都不會關心,因為他根本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從信息的洪流中仔細分揀出屬於我的隻言片語。後來想想,最好的懲罰是:就算你會好奇,你只需要知道,我離開你之後過得比跟你在一起時好。是的我很好,我不會愛你,恨你,甚至不會想起我需要想起你。
再見Puppy Love,差一分的愛人,永遠不會變成完美的另一半。
聽著聽著就老了
文/黃昱寧 @黃昱寧 作家 譯者
是要到了地鐵里的每隻手機都會飄出神曲的年代,才會突然想起,以前聽歌可真不是一件如此輕便的事。「小時候守著電台等我最愛的歌」(When I was young and listened to the radio waiting for my favorite song)不僅僅是卡朋特的一句歌詞,更是穿越時空滋養了好幾代人的生活方式。如今想重溫這首《昨日再來》,你只須輕點滑鼠,打包下載,七八個中外版本信手拈來,但是你沒辦法複製當年國門乍開時,端坐在收音機前,被洶湧而來的新鮮潮水打濕的儀式感。對於八十年代的中國人而言,可以聽到時髦音樂的電台節目屈指可數(僅就上海而言,印象最深的是港台系的「上錄音樂萬花筒」和歐美范的「立體聲之友」,這些節目的名稱都像當時剛剛打進內地的ELLE中文版的正式刊名「世界時裝之苑」一樣,帶著中規中矩的時代烙印),確實要用「守望」二字才能形容彼時「人民日益增長的聽歌需求與落後的社會傳播方式之間的矛盾」。
但是那會兒真有守望的勁頭啊。初中同學幾乎人人都練就了邊聽歌邊解數學題的絕招,往三角形上添輔助線的同時也牢牢記住了排行榜上的最新動態----那幾乎總是翌日早讀課上的第一個話題。(之所以說「幾乎」,是因為我記憶里有一次印象深刻的例外:某天,我在電台的早新聞里聽到陳百強深度昏迷的消息,一到學校就隆重宣布,女生群里立時響起一片低低的嗚咽。早讀課上非但再沒人提昨晚的排行榜,而且好幾個女生一整天都用仇恨的目光盯著我……)總而言之,當時的收音機里藏著多少讓人興奮或者沮喪的理由啊。你會覺得電台DJ是天底下最有權有勢的人,他們把持著壟斷渠道,每天只吝嗇地放出一小部分資源,而且一肚子陰謀詭計,只顧著袒護自己的偶像----比如,喜歡譚詠麟的聽眾會認定他們放了太多張國榮的歌,而熱愛張國榮的則懷疑他們故意讓譚詠麟多拿了一周的冠軍。
信息不對稱導致的飢餓感,使得每一首從電台里流出來的新歌都顯得稀缺而動人。我們甚至在上床睡覺前嘴裡還在哼著那些剛剛學會的調子(通常都只來得及記住副歌),草稿簿上隨手寫下幾句歌詞,等著明天到班上跟別的同學拼湊出相對完整的一首----到後來乾脆發展成分工協作,有人專攻開頭,有人坐鎮中央,有人包抄結尾。在二十世紀八九十年代裡上中學的人,大概很少會有人沒攢過至少一個手抄的歌詞本。講究一點的是裹上一層舊掛曆的硬面日記簿,美人玉腿或者桂林山水露在外頭,裡面按歌星姓氏拼音字母A到Z分段排列;翻一翻,這邊跳出一句「外面的世界很無奈」,那邊冒出一條「徐徐回望,曾屬於彼此的晚上」,間或還能看到明星大頭貼,剛粘上去的時候鮮亮,年深日久了就會黑一塊白一塊得恍若淪落風塵。還有,我總依稀記得,或者說分明相信,字與字之間暈開的淚痕----黃黃的,假假的,是最純真與最刻意的交集,正是那個年紀的主色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