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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10:36 作者: 韓寒監製
這十年裡,如果回頭去看,我關於人生的所有決定幾乎都是錯誤的,同時又跟我相稱。就在前一天,因為雅虎郵箱要消失,我整理郵箱裡的郵件時竟然翻到十年前,那個勸我去上海的老師發給我的郵件,他說:「我知道想讓你下定最後的決心很難,但以我職業生涯的經驗,原來與我程度差不多的人,現在大多數還在一些小媒體混日子,意氣消沉,他們少的就是關鍵時刻,邁出人生關鍵一步的勇氣。不過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在另一封信里他又說:「在南京的報紙服務,時間長了會有惰性,想保持高格調,比較困難。」很不幸他說的每句話都對,只有一句話不對:你還年輕,有的是機會。
2003年,還是用新聞改變社會的理想鼓舞我們的時代。十年過去之後,當年這麼鼓舞我的人,恐怕也不會這樣豪邁地講話了。
與其說令我驚訝,不如說令我平靜:最終我們都僅僅是變成了普通人。伴隨著這一切的是:傳統媒體的緩慢衰落。新聞系再也不是什麼令人感到有趣的專業了。據說某廣電新聞今年只招到一個男生,而他估計還沒辦法扛起攝像機。職業的理想早就喪失了,命運卻還沒有展示太多威力。再等十年,我們可能才會看清命運的輪廓。現在我們言笑晏晏,意識到自己是被很多無奈和平庸所包圍的一代,卻透露出一種集體性的不焦慮。
有個同學說:「這麼單純的聚會,單純到令我受不了。」確實太單純了,沒有利益關係、談不上多麼深刻的友情、同學間沒有談過戀愛,連八卦都欠奉。我們僅僅是因為種種巧合,一起在當時還鳥不拉屎的新校區待了三年,後來又在老校區待了一年,宿舍里經常有耗子。有些人偷偷讀了我那本寫青春回憶的《最大的一場大火》,裡面也幾乎找不到同學們的影子,但還是有人聲稱看得掉下淚來。只有我還沒有結婚生子,但因為我寫字,他們也覺得可以理解。
不能理解的是我自己,我不知道還在掙扎什麼。
十年之後,又遇到禽流感,但大家沒有那麼恐慌了。每個人都好好地活了下來,臉上也都能恰當地浮起笑意。相聚的意義是我們可以為對方的青春證明。背景音樂當然是《致青春》的主題曲。橫幅上貼著一些老照片、一些新照片,放在一起才知道我們確實經歷過了時間。也要對著照片互相提示,我們才能完整地叫出每個人的名字。我們擁抱、微笑,彼此什麼都不談論,不談論這十年各自經歷過怎樣的幸福、快樂或者失落、痛苦。我們不傾吐心事。我們舉了舉杯,但沒有人醉,沒有人哭,也沒有感慨。所有想像中「畢業十年聚會」會出現的時刻,都沒有出現。
這天下午我在書店有個活動要參加,一個現在依然很瘦的男同學自告奮勇用他的電動車從地鐵站送我去書店。在滾滾車流中我把手放在他的腰上,摸到他腰部一圈薄而結實的贅肉。就在那一刻,我或許一陣輕鬆,放下心來:時間帶給我們的東西,原來都在每個人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一封信
文/安妮寶貝 @安妮寶貝 作家
我想給你寫封信。沒有什麼特別原因,現在也不知道你在哪裡,過得可好,以及我們將會在何時何地相逢。告別之後,已經過去很多年。我在信中說些瑣碎的言語,就像去探望母親,早晨醒來彼此絮絮地說話。躺在床上,在剛亮的天色里說各自的心思,說完才起身去梳洗。能夠溫柔耐心地對話的人太少了。更多時候,更多人,他們關心的都是這個世界的虛假和熱鬧。
也許沒有邏輯和秩序。也許顛倒了記憶和未來。這些都不重要。只要我在寫,你在讀。之前我只遇見過一個人,可以說話說到連心的縫隙也沒有了。他住在很遠的地方。我們說過那麼的一次話之後,就告別了。但我知道,這樣的告別之後,一定還會再見。
每個人靠近我們都帶著他宿世的要求和責任。如果無緣,就不會在茫茫人海中交際。如果緣盡,就會截然放下再無牽掛。如果心還在背負困難,就說明時間還沒有到限。扛著它走,不要對抗,不要推卸,不要控制,不要試圖解決。背著它一直往前走。現在如果有任何人問我關於困難的問題,我都會這樣說。
過去不重要。過去不能累積起我們此刻的心情。幸好有無常,所以一直都會有變化。有時我也會想起一萬公里之外,地球的某端,某個小鎮。想起清晨微微有些冷的空氣,樹木的香氣,碗裡的櫻桃,洗衣機的聲音,走上樓梯時一盞一盞摁掉的燈。這仿佛是前生與你一起度過的日子。但大多數時候,我什麼都記不得了。我把一切忘得乾乾淨淨。所以我現在一點都不害怕黑,也不害怕破碎的事物。因為我知道在這些背後,總有一種空無而透明的光芒閃爍著。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說的就是這個。
我猜想有很多人臨終之前,會感覺自己的一生,沒有真正地愛和被愛過。人類抵抗孤獨,渴求和試圖獲取愛,最後卻以虛榮、以懷疑、以欲望、以婚姻……以各種方式扼殺它。最終他們依然如同沒有愛的動物,孤獨地死去。我猜想,在人死去時,只有愛是唯一可以被帶走的。但是大多數人沒有這個。
如果對方老了,你會悉心照顧,如果你去世,對方會為你安葬。做這些事情其實都不那麼難,都未必需要相愛。可以是因為宿緣或者業力,也可以是出於善良和慈悲。愛是太高的獎賞,需要好幾世的承諾和執迷不悟。普通人會被自己嚇倒。
世間的孤獨有四種。我們和無法真正接納自己的人有很深的因緣。他們認為自己在愛你,但愛的不是你的靈魂,是你需要修飾的表達和形式。你等待可以接納自己的人,最後卻越來越清楚地看到自己才是支點。一些人於是選擇宗教,但宗教如果沒有被真正地理解,又會成為他們的止痛片和鴉片。說真話總是會觸犯別人,會被誤解。最後一種是,始終需要相信。
當人們真正相愛時,會看到對方嬰兒般的靈魂,或者是對方的本來面目。他們就會不再那麼需要一切看似龐大而無關的東西,也不關心這個社會或者同類會如何評價他們的生活。人們就可以拋棄掉這些虛假和熱鬧,而只是安靜地互相陪伴,度過餘生。只有在我們不相愛的時候,才會把對方看成有侵略性的,危險的,無法掌控的。人們才會需求物質和歡娛,金錢和聲名,以這些愛的替代品填補內心的惶恐無助。
如果不能成為一個有純度的容器,人接應不了真理,同樣也無法承載極致的感情。佛陀一再在經文裡說,對什麼樣的人才可說法,因為這清涼而滾燙的灌注有可能使你碎裂。同理,有些人因為自己的身心受限,一生都不會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愛,真正的相信。
夏天時我去海邊,半夜模糊醒來,在落地窗外看見圓月下的大海,潮聲洶湧。泛著銀光的波浪好像在奔走,但其實哪裡都沒有去,不過是起起落落。世間大部分事情都如此虛妄,但在一些人心裡卻是堅定不移的。我想起日本人的審美觀,瞬間的美麗可以拿性命去換。他們的偏執可說是一種無明,也可說是一種突破之後的灑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