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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10:36 作者: 韓寒監製
    還有一回是新加坡吹薩克斯風賣藝的殘疾老人,他吹了一曲《When A Child Is Born》。彼時烏節路行人熙攘,我傻在馬路牙子上,難過得發抖。悶熱的新加坡午後,所有堅硬的光芒都向我湧來,所有的盔甲都失去重量。

    A ray of hope,flickers in the sky

    A tiny star lights up way up high

    All across the land dawns a brand new morn

    This comes to pass when a child is born

    ……

    當「This comes to pass when a child is born」那句響起時,一瞬間什麼都繃不住了,我不過是個丟盔卸甲的敗軍之將,胃裡的肉骨茶在翻騰,滿世界鋪天蓋地的黯然神傷。那個老人是個頭上長角手中擎叉身穿黑披風的,讓人心碎的。

    可這兩回的觸動,都不如心心當時有口無心的哼唱。那時,我們倆站在王家莊巷和文治巷的交叉路口,離低調酒吧不過十幾米。沒等她唱完,我抄起她來夾在腋下,三步並作兩步跑去找路平。

    一腳踹開低調酒吧的小木門,我說:路平,你別告訴我你沒有錄音筆!

    路平正在泡麵,受了驚,開水燙了手。他用嘴噙著燙傷的地方,另一隻手在電腦桌上撥拉了半天。然後他說:如果我說我忘了放哪兒了,你會不會很生氣?

    我說:再見!

    他問:你要錄什麼?

    我打小有個毛病,一著急就大舌頭,話說不清楚,他卻聽得眼裡放光。

    他蹲下身子用西安話問心心:女子,你敢不敢再唱一遍?

    心心被莫名其妙地抄起來,莫名其妙地鑽進一個洞穴一樣的屋子,面前又莫名其妙地伸過來一個莫名其妙的腦袋……她人小脾氣不小,正沒好氣地拿腳跺地呢。她衝著路平的腦袋張開爪子,伸出兩隻胳膊,路平以為她要索取一個擁抱,剛想也伸手抱她,我忽然意識到什麼,還沒來得及提醒……說時遲那時快,孩子的兩隻爪子「啪」的一聲同時貼在了路平的臉上,估計力道很大,路平鬥雞眼了一下,愣住了。

    小女兒兩隻手掌夾著路平鬍子拉碴的臉,端詳了一下,扭頭問我:「大驢?」

    路平的臉瘦長……

    小孩子一旦來勁了,是怎麼哄都不肯再唱歌的。我和路平折騰了半天,餵她吃了薯片薑片香蕉片魷魚絲……就差請她喝點兒啤酒了,無論如何人家也不唱,光悶著頭吃。我恨得直撓頭,頭皮屑掉了一肩。

    「到底怎樣才肯唱啊,恩公!?」我指著路平問,「如果讓你騎大驢的話你唱嗎?」

    路平立馬把她面前的零食胡啦胡啦抱走了,慌慌張張很憤怒地往廚房躲。我揪著褲腿兒把他拽回來。

    小女兒嘎巴嘎巴地嚼完香蕉片兒,終於開金口了:我要聽故事……

    好麼!吃飽了喝足了要聽故事了是吧,聽了故事就肯唱歌了是吧,等著,爹來了!我拽過來一個墩子,盤腿一坐:「話說,六祖慧能在承接衣缽後,為了躲避追殺,一路隱姓埋名迤邐南下……」

    小女兒拿香蕉片兒捂住耳朵眼兒:「不聽不聽,不聽這個。」我扭頭求助路平,他居然在啃指甲!路平道:「大冰,他們說你少根筋,我本來還不太信……」他琢磨了一下,坐在了墩子上,幽幽地開口:「他沒爸也沒媽,有一天,忽然從石頭裡蹦出來,一身的鐵毛,哎喲,是個猴兒!這個猴兒太了不起了,他光著屁股,打死了一隻狗熊,然後他有皮褲穿了。」

    小女兒停止了咀嚼。

    「這隻猴兒遇見了其他一大幫的猴兒,他領著他們找到了一個很大很大的洞,洞口有條從上到下淌的河,他們在裡面建了個遊樂場,還可以做飯吃,還可以想聊什麼天就聊什麼天兒,一般人根本不知道裡面住著一群特別開心的猴兒……」

    那個故事講得好長,那隻厲害的猴子掀了桌子打了公務員,被壓在了巨山下。有個騎馬的人救了他,給他戴上了金箍。他又迷惑又開心,但他沒得選擇,於是違心地跟著那人走向西方,一邊走一邊想:會好的,會好的吧……

    路平越講越進入狀態,語調開始抑揚頓挫,手勢越來越多,但西安口音也越來越重。小女兒捧著臉,聽得入神。手指上的點心渣子粘了一臉腮。冬陽西斜,一道黃色的光斑鋪在小酒吧門口。

    我走出低調的小木門,點上一根蘭州,心裡念起一個名字。

    你看,如果不是命運的捉弄,我們應該也有一個小小的女兒蹲在膝邊,聽你我給她講故事了吧。

    背後,路平講故事的聲音若隱若現:「那隻猴子跪在馬前,人啊,你怎麼會懷疑我的真心,我忍卻委屈追隨在你身邊,到頭來,你卻這麼輕易地放我離去,如果我的心是石頭做的,那你的心是什麼做的……」

    我在門外聽著另一個門外的故事,手抄進兜兒里,跳了會兒踢踏舞。

    孩子的媽媽來接她,我在門口攔住她不讓進,我說:「你聽。」

    「八戒,你不要再說了,我會回去的,但不是現在,我要晚兩天才行……我心裏面還在難受哦,等我的難受再減少那麼一點點,我立馬就出發。只要他肯讓我回去,我怎麼會不回去。你知道嗎?不管他怎麼對我,我都不恨他哦,我只是有點難過……」

    我和娜娜掀開門帘偷偷往裡看著,一大一小兩個人兒對坐著,中間一盆炭火,小女兒依舊是捧著臉,認真地靜靜地聽,滿臉的點心渣。

    娜娜說:路平會是個好父親。

    我說:那我呢?

    她抿著嘴,笑著看我一眼,又收斂起微笑,在我肩頭輕輕拍了拍。拍你媽逼拍啊!我扭過頭去繼續跳我的踢踏舞。

    路平唱歌從沒唱啞過嗓子,那天卻說啞了嗓子。我們叫了外賣,邊吃邊聽他給心心講故事。

    晚上八九點鐘開始上客人的時候,他也不肯停。有些客人待了一會兒無聊地走了,有些客人盤腿坐下,和我們一起聽。炭火時明時暗,瓜子皮在火盆里釀出青煙。

    小女兒困了,歪在我懷裡睡去。路平幫我把她放到背上,踩著星光,我背她回客棧睡覺。路過大石橋的時候,她半睡半醒的,在我背上輕輕地唱起那首歌:

    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

    田邊的稀泥里,到處是泥鰍

    ……

    我說:姑娘,沒有下午唱得好聽呢。

    她呢喃著說:爸爸,明天我們還去找大驢玩兒好嗎……

    從那天開始,每天早上她吃完餛飩皮兒,我喝完餛飩餡兒後,我們都會溜達到低調酒吧門口,曬著太陽等路平起床講故事。

    路平迅速愛上了這個小人兒,除了講故事,他還給心心彈吉他。那時他在整理專輯,彈著吉他唱一首歌,然後停下來,客客氣氣地問心心:您覺得這首怎麼樣?小女兒永遠回答他:「沒有我爸爸的歌好聽。」他就很淡定地,接著唱下一首歌,接著問同樣的問題。

    晚上酒吧營業的時候,路平會在台上演繹的間隙穿插唱兩首兒歌給心心聽。慢慢竟然養成了習慣,一直到現在都是如此。後來,低調酒吧五年間搬遷兩次,這個習慣他卻一直沒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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