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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10:36 作者: 韓寒監製
媽媽愛她,怕她喝可樂飲料患上糖尿病命喪雲南,只餵她喝礦泉水。她不愛喝,口渴了就自己偷大人的普洱茶喝,那麼釅的茶,咕嘟咕嘟兩聲就吞下去了,還知道咂吧咂吧嘴。這麼點點兒大的孩子喝了濃茶後,立馬精神成了猴兒,眉飛色舞地攆雞逗貓,還滿大街地騎哈士奇,嚇得半條街的狗慌慌張張地找掩體。
她蹦到打銀店裡跳舞,陀螺一樣地轉著圈蹦躂,驚得鶴慶小老闆一錘子砸在自己手上。她又去找納西族老太太聊天,話說得又密又快,快得幾乎口吃,路過的大人擔心她咬著自己的舌頭,一臉問號的納西老太太沖她擺著手說:不會不會,我聽不會外國話嘎。
這孩子對普洱上癮,喝了茶以後是個貨真價實的響馬。見我第一面時,她剛通過自己的搏鬥,從一家茶舍的品茶桌上生搶了一壺紫鵑普洱,對著嘴兒灌了下去。老闆都快哭了,說:我不心痛這壺茶,喝就喝了,可你不能把我的茶壺蓋兒也給捏著拿跑了啊……
她逃跑的時候一腦袋撞在我肚子上,讓我給逮住了脖子。
我逗她,讓她喊我爸爸,她猶豫了幾秒鐘然後撲上來抱著我的大腿往上爬,一邊揪我的鬍子一邊喊粑粑巴巴粑粑……還拽我的耳朵往裡塞草棍兒,又從兜兒里掏出那個茶壺蓋兒送給我當禮物。
我是真驚著了,這個滿身奶糖味兒的小東西……猴兒一樣的小姑娘,大眼睛長睫毛撲閃撲閃地看著我,一下子就把我的心給看化了。
這不是個長得多麼漂亮的孩子,我做過七八年的少兒節目,粉嫩乖巧的小演員小童星見得海了去,有些比他爹媽還聰明,有些比洋娃娃還漂亮,但哪一個也沒給我這種心裡融化的感覺。我和她媽媽說:「禮都收了,認個乾女兒好了。」話一出口,自己都嚇了一跳。
媽媽愛她,怕不徵求她的意見冒昧做決定會讓她苦惱抑鬱命喪雲南。但她媽媽也是個奇葩,把她提溜起來問:「這個哥哥帥不帥?給你當乾爹好不好?」
旁邊的人笑噴茶,我抬手摸了摸早上剛剛刮青的下巴。
小東西扭過頭來很認真地問我:「……那你疼我不?」
我心裡軟了一下,說:「疼啊……」
我在二十郎當歲的時候,就這樣莫名其妙地有了個六歲的女兒。
女兒叫心心,一頭捲毛小四方臉兒,家住長春南湖邊。心心的媽媽叫娜娜,雕塑家。孩子生得早,身材恢復得好,怎麼看都只像個大三大四的文科大學生。那時候小喆、苗苗、鐵城和我在麗江組成了個小家族,長幼有序姊妹相稱,娜娜帶著心心加入後,稱謂驟變,「孩子她姑」、「孩子她姨」地亂叫,鐵城是「孩兒她舅」,我是「她爹」,大家相親相愛,把鐵城的馬幫印象火塘當家,認認真真地過家家。
娜娜幾個姐妹淘酷愛閨秀間的小酌,一大堆小娘們兒彼此之間有聊不完的話題。她們怕吵著孩子睡覺,就抓我來帶孩子。我說我沒經驗啊,她們說反正你長期失眠,閒著也是閒著。於是我負責哄孩子睡覺。
發現現在的孩子太強悍了,講小貓小狗小兔子的故事根本哄不出睡意,講變形金剛黑貓警長葫蘆娃反被鄙視。逼得沒辦法,我把《指月錄》翻出來給她講公案,德山棒臨濟喝趙州茶的胡講一通。
佛法到底是無邊,隨便一講就能給整睡著了。講著講著,我自己也趴在床頭睡著了。半夜凍醒過來,幫她擦擦口水抻抻被角,夾著書摸著黑回自己的客棧。月光如洗,漫天童話里的星斗。
娜娜覺得我帶孩子有方,當男阿姨的潛力無限。於是趁我每天早上睡得最香的時候,咣咣咣地砸門。
在麗江,中午12點前喊人起床是件慘無人道的事情,我每次都滿載一腔怨氣衝下床去猛地拽開門,每次都逮不住她,每次都只剩個粽子一樣的小人兒乖乖坐在門口等我,說:乾爹,你帶我吃油條去吧。
我說:我還沒洗臉刷牙刮鬍子呢……
她說:那乾爹你帶我吃餛飩去吧。
我說:恩公,您那位親媽哪兒去了……
她掰著指頭說:我吃一個兩個三個四個……餛飩,我只吃皮皮兒,剩下的你吃好不好?
我能說不好嗎?恩公!
媽媽愛她,怕她不吃早飯發育不良命喪雲南,但同時媽媽也很愛自己,怕自己睡覺不夠臉色不好看然後命喪雲南,於是把這塊小口香糖粘在了我的頭上。我頂著黑眼圈生生喝了好多天餛飩餡兒,差一點命喪雲南。一直到今天一看見餛飩攤兒就想罵娘。
小東西沒喝普洱茶的時候還是很乖的,軟軟小小的爪子握住我一根指頭,蹦蹦跳跳在古城的石板路上,左一聲乾爹,右一聲爸爸,喊得我渾身暖洋洋懶洋洋的。
路過的熟人問,這是哪兒撿的漂亮小孩兒啊?我說是我女兒啊,不信你聽她喊我,來,姑娘,喊一個。
這番對話見一個熟人就重複一次,然後細細欣賞對方臉上的駭然,洒家心下居然萌生出一丟丟驕傲的感覺。
驕傲?人性里的有些東西是不可論證的。明知道不是自己的孩子,可還是願意各種炫耀獻寶。好比拿著別人的泰格吉他跑到第三個人面前炫耀:你看,泰格!這其實和我哪兒有什麼關係啊。我有時候一邊炫耀我的小乾女兒,一邊覺得自己心智真他媽的幼稚。等扭過臉來看心心的時候,又覺得這種幼稚是完全可以解釋的。
既然喜歡,就茲當是親女兒去疼吧。要喝可樂給買可樂,要吃巧克力給買巧克力,要騎哈士奇我去給你滿世界攆狗。
一整天一整天的,帶著我從天而降的小女兒混麗江。
她腿短走不快,走累了就放在肩頭馱著,夾在腋下橫著,抱在胸前捧著。更多的時候,讓她揪著我衣襟角,我記得我小時候就是這麼揪著大人的衣角走路的,但她很固執地把手硬塞進我手心裡讓我牽著她走。小小的爪子在我掌心裡捏成一隻核桃樣兒的小拳頭,關節硌著我收攏的掌心。
窩心的一幕是,下午三四點鐘的時候,我瞞著她媽媽帶她去吃海鮮披薩餅。她走著走著忽然自己唱起歌兒來:
池塘的水滿了,雨也停了。
田邊的稀泥里,到處是泥鰍。
天天我等著你,等著你捉泥鰍。
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
小牛的哥哥,帶著她捉泥鰍哦。
大哥哥好不好,咱們去捉泥鰍……
她聲音里絲毫做作都沒有,乾淨得要死,我的心慢慢變成了一坨兒豆腐腦兒,一撮兒棉花,一小塊兒正在平底鍋里吱吱融化的豬油。
我對天發誓,這孩子的歌聲,真的有撫慰人心的力量。
這種天籟後來我只聽過兩回。一回是洱海邊放豬的幾個白族小阿妹,她們唱:娘娘有個小公主餵……歌兒你唱不完……
一張嘴,就引得一道神光穿過亂雲飛渡的大理長空,結結實實地錘在洱海上。那是一群頭上有光環、背後長翅膀的孩子,我想盡辦法采來她們的聲音加在自己的民謠中,放在第一首歌的開頭當人聲SOLO。其中一個小孩子唱尾句時被口水嗆了一下,煞是有趣,每次聽都不禁莞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