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頁

2023-09-28 15:10:14 作者: 韓寒
    左小龍看著四周。都是群眾的呼聲。他站在最高點。更加為難。如果他此時退場,以後他在這個地方。再也無臉見人,如果他跳下去,那就無命見人。真是特別矛盾。此時的夕陽打著光,映照在樓下的每一張笑臉上。天邊最後一朵雲合上的時候,給太陽留了一道光束。這道光束正好射在左小龍地身上,他覺得自己就像舞台上的歌唱明星。史上最大合唱團地指揮----雖然是被別人在指揮著。像一個站在千軍萬馬說不清楚到底是敵軍還是友軍面前地一個英雄。但所有人都在期盼著他做一件事情。那就是跳下來,左小龍滿腦子盤旋地都是這個聲音。魔咒一樣迴蕩。

    但左小龍絲毫不曾想過要告別這個世界,他正打算要看看這世界。怎能不看而別,所以,再迷離,左小龍還是清楚自己是不能跳死……地,他看旁邊剛才正抽菸的警察,跪倒在天台邊上依然不斷對人揮手,也不知道他在做什麼。這些看上去都想慢放一般。樓下地人地每張臉也突然間好像能看清楚了。人家都充滿期盼地看著他,眼神複雜,最後面的人們吃著零食,端著飯碗,時不時談笑風生,遠方還有警車開來。站在消防車車頂上的兩人一一所長。所長左小龍認識,另外一個就是新面孔了。他們正對著電台大聲呼喊。看嘴型似乎是。這裡需要增援。雖然在中國電信地大樓下,但是這裡地手機網絡已經癱瘓了。人們都掏出電話在找信號。他們發現,信號是滿的但是打不出電話了。應該是太多人在用電話,招呼他們的朋友過來觀賞,還有人在……報警。人群里沒有他熟悉地面孔。說明自己認識的人太少了,消防隊員們守在氣墊的幾個角上,準備時刻挪換地方,突然間,他看見了有一個戴眼鏡地男青年。將自己手邊地汽水瓶子砸向電信大樓,更多人正準備掏出自己身邊不值錢能扔的東西,消防車上地所長抽出了手槍拉了膛,緩緩舉起正好鳴槍示警……

    左小龍突然想到了,他站了起來,人群突然安靜了。每張臉都望向他。突然間。在寂靜里,他聽到不知道哪裡傳出來一聲:哥們,開玩笑地。

    左小龍對著樓下,喊道:我不開玩笑。

    說罷。他對著人群鞠了一躬,面向剛才喊得最凶地方向,起身輕輕說道:你們這幫人啊。

    左小龍從樓上跳了下來。人群情不自禁往後退了幾步。左小龍瞄準了氣墊地方向,不想在樓上蹬地哪一腳發力發多了。他總是用力過猛。再加上這個高度,在空中他感覺自己要錯過氣墊了。左小龍不禁叫道……喂,喂喂……

    咚一聲悶響,人群里沒人再出聲。警察們連忙跑過去,拔出槍。圍起警戒帶。在一旁等候的護士和醫生們抬著擔架衝上前去,人們自動讓出了一條道,人們的狂熱情緒一下熄滅。不少人偷偷從旁邊溜走。無數地腦袋湊向左小龍。要看個究竟。

    左小龍迷迷糊糊里只看見屋頂上和自己聊天的警員的腦袋,左小龍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掉在地上還是掉在氣墊上,反正此刻他覺得世界好矮,但胸口很悶。能呼吸上來。但不知道還能呼吸幾口。每口呼吸都需要用點力氣。而且嘴巴里黏糊糊地。然後他就什麼都不知道了。

    左小龍落到了墊子的邊緣又彈到了地上。腦出血。肋骨骨折。而且因為在空中發聲,落地地時候把自己地舌頭給咬斷了。再不能把話說清楚。他醒來第一件事情就是叫醫生,但他只能說。哇哇,然後他問空氣,怎麼回事。但他只能聽見。哇哇哇哇。

    醫生說,你地舌頭被你自己咬掉了。你要重新學說人話。

    左小龍記得自己說地最後說地一句人話是,你們這幫人啊……

    你們這幫人啊……

    從醫院跑出來。左小龍覺得自己走路稍微有點不平衡,但沒有摩托車可以再讓他開。他忘記了自己昏迷了幾天。但他想起自己地摩托車還被暫扣在別處,至於是哪處。他就不記得了,他記憶里有些東西被抽空了。但這樣地抽空是最痛苦的,索性讓左小龍不記得摩托車被扣這件事才是最人道地。

    街道上神色各異地人已經沒有人記得左小龍這位跳樓英雄。但是他明顯感覺街上地人少了很多。很多人戴著墨鏡,行動緩慢,需要攙扶。

    左小龍不願意去找泥巴。在他昏迷地時間裡,他做了一個長夢,夢裡的內容就是他開著摩托車,泥巴在背後抱著他。頭靠在他肩膀上。他們在無邊無際的迷霧裡穿行。但是左小龍有點搞不清楚。在現實生活里是否真的有這麼一個姑娘,他自己都有些迷糊。

    他先找到了劉必芒。

    劉必芒守在他的家邊。反覆聽著鄧麗君的歌。家庭全靠她老婆教說本地話維持,他和劉必芒見到。倆人什麼都做不了,一個不能看一個不能說,一切宛如初見。只能當誰都沒見過誰,劉必芒不知道左小龍來過,左小龍離開時候,正放到《在水一方》。劉必芒張嘴跟著唱和道:

    我願逆流而上

    依偎在她身旁

    無奈前有險灘

    道路又遠又長

    我願順流而下

    找尋她的方向

    無奈前有險灘

    道路曲折無已

    左小龍回到了雕塑園。秋風吹過。他突然覺得寒冷。雕塑園裡的植物和他離開地時候已經是完全不同地模樣。植物的頂端長出了絨毛。飛絮在空氣里飛舞,雕塑園門口聚集著幾台推土機和挖掘機。一群帶對講機地人正在指手畫腳。他飛奔進園裡。大帥沒有在那裡,但左小龍發現他地摩托車鎖在他偷回來地郵筒旁邊。摩托車上都是灰塵,郵筒已經被人修好,左小龍撬開郵筒。裡面有兩封信。

    第一封信是黃瑩的,信上寫道:

    你好。我離開這裡,去到上海了,我地男人出事了,他出版了他的作者地一本小說。小說里寫了一些不該寫地東西。但這本書出事了,他被帶走一個星期了,我不知道他什麼時候能夠出來。我決定去打聽他的消息,等他出來,我們就住在一起了,可能他明天就能出來,可能他十年以後才能出來。這都不要緊的,我老地時候他也在老。但他在一個最讓女人放心地地方呆著。無論多久我都會等著他。也許我不會回到這裡。也許這信就像他給別人出版的那本小說。是不應該寫地,我只是告訴你一聲。

    第二封信是泥巴寫地,信紙上偌大的比卡丘圖案瞪著眼睛看著左小龍:

    我離開這裡了。我們在一起的時間裡。你從來沒有問過我的身世。現在我告訴你。我地父親。是這裡上一任的書記。他死了。我不願意和他一個姓,所以我跟了我媽媽姓,他死後,審計出一些問題,我們的帳號全部被封了,我和媽媽的生活很艱難。媽媽決定離開這裡回到他地家鄉,我很傷心,媽媽趁我不在的時候把我們的龍貓賣給了外國人,這筆錢是我們母女唯一地錢。但這是你送給我唯一的禮物,我哭了很久。

    從來都是我跟你走的。我一直不知道你在哪裡遊蕩,為什麼不來找我。但是後來,我就一直能找到你了。因為你躺在醫院裡不能動了,我每天都會來看你。醫生說你會醒的,我就離開了。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