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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09:57 作者: 韓寒
    接送電影節,得獎以後再公映。我決定力保你演這個角色。然後我就上了她。

    我說,好上麼?

    他說,調教得不錯,你自己看就知道了。

    我轉過頭,背對著身問他,那你怎麼向人家女孩子交代呢,又沒有這個片子。

    他說,我就說上級部門不讓拍這個電影,這就成了,反正政府也不差多背一個黑鍋。這

    種女孩子,不用解釋那麼多的,自己明白著呢,吃虧了也不會吭聲的。就是我當時差點自己

    笑出聲來,《鹿回頭》 ,哈哈哈,我真是臨時想出來的。

    我說,你們干製片的,天生就這麼跟人自來熟麼?

    他說,那是。

    我問他,這個影像就一份麼?

    他說,U 盤裡--份,我電腦里還留了一份,一共兩份。

    也許當孟孟成為了一個大明星,她會感激我所做的一切。我一句話都沒有說,直接從孟

    孟的世界裡消失了。其實孟孟回到這個城市的第十二天,我才獲得了自由。我選擇了不和任

    何人打招呼離開了這裡,我沒有什麼可以帶走的,若能,我還願將這些記憶都留在這裡。我

    並不是不再關心她。我以前看好她,總覺得她可以紅,那是因為我陷在自己對自己下意識的

    信任里。按照劣質電視劇的情節發展,孟孟應該紅透大江南北。可當你有美好憧憬的時候,

    生活就鑾成了一部文藝片。在多年以後,我又一次看見她。我們平靜地吃了一個飯,她已經

    徹底被這個城市俘獲,但卻從來沒有正經接過一個戲,她的青春已近尾聲,她的理想也無可

    能,但我想,更讓她痛苦的是,她有兩個同學紅了。我也早釋懷了。我們只是在此一時里痛

    苦翻騰著,然後在彼一時里忘得乾乾淨淨。我決定把我所知道的都告訴孟孟。我為什麼不告

    而別,我想告訴她。我已經原諒你了。我在想,當她撲到我懷裡痛哭流涕的時候,我應該怎

    麼安慰她,但至少我們依然不用擔心有記者會拍照。

    我平靜地敘述完了一切。

    孟孟瞪大眼睛,看著我, 你知道麼,

    說,  如果當時這段視頻能發出去,也許我早就紅了。

    我看著她笑了。

    我和她的感情里,其實從來沒有出現過什麼第三者。現實是最大的第三者。這還無關乎

    柴米油鹽,僅僅和自己卑微的理想有關。我究竟喜歡她麼,我至今都不知道。當我要對她敞

    開自己的時候,她把我胸前的紐扣繫緊,輕輕說道,NEVER DO THIS。這是她很喜歡說的一

    句英語,不知道她是從哪--部電影裡學來的。

    我送她回去的路上,經歷了一場夜半的堵車,那應該是一場慘烈的事故, 一公里外一

    台汽車在夜色里燃燒著,把夜色映襯得更加慘澹,火光邊緣的光暈映在她的臉上,她說,我

    其實已經改行了。

    我說,行了,不用往下說了。

    她充滿渴望地凝視著望著遠方的黑煙和火光,她說,我恨不能撲進去。

    娜娜搖了搖我的肩膀,說,我要吐。

    我說,娜娜,你等一下,我稍微停穩了你再吐。

    娜娜說,我其實不是那麼容易吐的,但是因為堵車了,老是一停一走,一停一走,我就

    吐了。你知道麼,我以前有一個姐妹,一個不算特別好的姐妹,我也就和她見過幾次,但是

    我們雙飛過一次,她的身材還不錯。她和我一樣懷孕了,但是她的反應特別大。

    我說,後來呢。

    娜娜一聳肩,鄙夷道,那當然是做掉了。我勸了她好久,她說,你別勸了,我腦子裡就

    從來沒有動過留下來的念頭。也是哦,稀鬆平常的事情。但我就不能做這樣的事情。這是我

    做人的原則。那就是殺人。說起殺人,好恐怖的,我在武漢工作的時候,我們有一個和客人

    出去的小姐被殺了,還好,我和這個人也不熟悉。你有沒有這種經歷。

    我說,是殺人的經歷還是被殺的經歷?

    娜娜說,哎呀你這個白痴,是有沒有朋友突然間就死掉的經歷?你看,我對你說了那麼

    多的事情,你就一直在聽啊,想啊,你也不和我說你的事情,你到底是幹嘛的?你有沒有什

    麼可以聽一聽的故事?

    我說,不講,怕可以講到目的地。

    娜娜說,那算了,我怕到了目的地你還沒講完。反正到了我就走了。

    我說,你能走去哪裡。

    娜娜說,我不知道,反正我不能再做那一行了,會傷到寶寶了。但是也沒有人可以讓我

    工作,誰那麼傻啊,給我發兩個月工資就放產假了。可是我的積蓄又被罰了,所以我到了那

    里,打幾個電話問一下,我想我會去投靠孫老闆。我以前聽說過,孫老闆就關押在你要去的

    那個地方的監獄,出來以後就在那裡做生意。

    我說,你怎麼找到他?

    娜娜一笑,道,我有他電話。

    我說,你先聯繫一下,萬--他電話號碼換了呢?

    娜娜說,我不,我要到了那裡再聯繫。

    我問道,為什麼?

    娜娜說,因為換,或者沒換,這個事情其實是已經存在的,我早知道,晚知道,反正都

    一樣,改變不了什麼結果。我們一路上還有好幾百公里,萬一打不通,我難過好幾百公里。

    我不。

    我說,你真是自欺欺人特別有一套。

    娜娜說,那是,要不然我怎麼保持樂觀。

    車流漸漸開動,想來前面事故已經處理完畢。娜娜一下子活躍起來。往前蹭了大約十分

    鍾,事故現場展現在我們的眼前。由於事發地是一個微微的上坡,所以好多淡紅色的液體往

    下流。我說,肯定是事故現場在沖洗。

    娜娜說,這麼多血。

    我說,要不然怎麼會堵那麼久。

    娜娜說,那可能是死人了。

    我嘆了一口氣。

    過了兩台遮擋在我眼前的公共汽車和卡車以後,眼前一台大卡車側翻在路上,滿地都是

    西瓜的殘骸,陽光灑在一片紅色的瓜瓤上,周圍的色溫也驟然提高,我見娜娜展露了笑容,

    她說,虛驚一場。

    我說,娜娜,你知道麼,「虛驚一場」這四個字是人世間最好的成語,比起什麼興高采

    烈,五彩繽紛,一帆風順都要美好百倍。你可懂什麼叫失去。

    娜娜說,我沒有什麼可失去的。我就在意肚子裡的孩子。這是我全部的東西。

    我說,他是你和他爹的共同財產,你 23 條染色體,他 23 條染色體。

    娜娜問我,什麼是染色體。

    因為自身理論基礎不紮實,我無法回答她這個問題,我只得告訴她,這個孩子的基因,

    你占一半,他爹占一半。

    娜娜帶著真心的失望說,啊,我只占一半啊。

    我說,是啊,你還想占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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