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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09:57 作者: 韓寒
    後兩天發電車來了,我想這光不是不接麼。現在劇組可亂了,都欠著錢呢,導演也都沒拿到

    錢,前兩天編劇都衝到組裡來了,說自己收不到錢就不讓拍,一看見我們拍,編劇就非要入

    畫,拉都拉不住,大家又都不敢打他,因為他說他耍了個心眼,最後兩集在他手裡,沒有那

    兩集,休想把整個電視劇拍完整。你猜後來怎麼著,後來投資人把一半的錢給了他,而且自

    己編了後面兩集。這個投資人也真夠窮的,這麼一個三十集的電視劇,他就投了五百萬。說

    超支一分都沒有。其中一百萬還是女演員的片酬,因為他說他女朋友的身價不能掉。一集才

    十多萬,這個怎麼拍啊,用手機拍都不夠。你快來吧,就說這個劇組欠薪,因為他們欠的人

    實在太多了,所以也不知道到底是誰爆料的。現在的燈光師都是當地的民工,我們是錄同期

    聲的,他們在我演哭戲演的最高潮的時候手機居然響了,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有哭出來,導

    演就一直罵我。我不想演了,我要回來。我要回來照顧你。

    我說,你不要回來,我過去幫你報仇。

    這可能是我入行以來唯一能寫的負面報導,以前我寫過一些劇組的負面報導,但是都被

    公關掉了,這個小劇組應該不具備公關能力。我坐了半天的綠皮火車,停站了十九次,終於

    來到我女朋友拍戲的地方。我出現在現場的時候,孟孟正在演一場生死離別的戲,她對男主

    角說,我知道你最後不會和我在一起,但是不要緊。現在我要走了,我再也不會回來,你會

    想我麼,你會想我的,你的眼神已經告訴我了,你閉嘴,你什麼都不要說,我聽你說的已經

    說夠了,你一開口,我就覺得你要說謊,你還是閉嘴好一些,因為我不會說謊。我不會。你

    懂麼,你這樣的白痴,怎麼會懂。

    說完往前走兩步。突然回頭,說,冬棗,我愛你,我給你最後一次說話的機會,無論是

    真的假的,我都相信。

    接著往前一步,孟孟用手堵住男主角的嘴,說,冬棗,你還是不要說了,你的每一句話

    都會割在我心裡。

    男主角緊緊地抱住孟孟,我身子一哆嗦,增加了我要搞垮這個劇組的決心。

    孟孟雙手捧著男主角的臉,痴痴地看著他,說,冬棗,你真狠心,你真的一句話都不願

    意說麼。

    作為一個旁觀者,我已經被這台詞糾結到膀胱發脹,我很佩服我的女人可以鎮定地全部

    背誦下來。導演喊了一聲好,但是在此之前,在孟孟說完最後一句台詞以後,燈光都已經先

    撤了。接下來的戲是被女一號撞個正著,這場戲裡需要孟孟的肩進行表演,所以孟孟還不能

    收工,一個戴著眼鏡的胖男子在後面舉著巨大的提詞板給女一號看。燈光就緒以後,導演喊

    道,現場安靜,準備,開機。

    女一號先看了看提詞板,再看著男主角,說,你在這裡幹嘛?

    導演大喊一聲,好,過。轉場。現場陷入無序混亂。孟孟用眼神看了我一眼,那是匆忙

    的人群里充滿幽怨和愛戀的一眼,我頓時心軟了,恨不能衝上前去擁抱。但是我知道我此行

    不能暴露和孟孟的關係,否則新聞出來以後勢必對她不利。現場的製片熱情地招待了我,說

    歡迎歡迎,導演在上廁所,女一在換衣服,我先來給你介紹一下我們的女二號,孟小姐。來,

    孟孟,過來。

    孟孟沒有表情地走了過來。

    我伸出手,說,你好。

    孟孟伸出手,上下打量著我,充滿狐疑說,你好。然後轉頭向現場製片,現場製片連忙

    解釋道,哦,這位是記者,陸先生。他在我們劇組兩天,要寫一個報導,為我們宣傳宣傳,

    你要配合。

    孟孟又伸出手,露出笑意,說,哦,你好,叫我孟孟。

    我恍然如夢,她真是一個好演員。

    一直到了晚上,他們收工,我偷偷溜進孟孟的房間。和孟孟同住的是她的助手,那個女

    朋友,當時正好跟攝影師談戀愛,住到了別人的房間,正好我們不用為此發愁。關上門的那

    一刻,孟孟恢復到了以往的模樣,勾住了我的脖子,把我摁倒在床上, 我配合得好不好,

    說,

    親愛的。

    我說,很好。你的戲很好,就是台詞有點糾結。

    孟孟說,這已經算好的,你是沒看這個故事,最後我居然得白血病要死。媽的我能得一

    點新鮮的病麼?

    我說,那為什麼你要接這個戲?

    孟孟說,因為我不想放棄任何的機會嘛。萬一歪打正著了呢。

    我說,你累不累。

    孟孟說,累,我們趕進度,明天早上 5 點就要起來化妝,要拍一場在夕陽里牽手漫步告

    別的戲。

    我說,可那是早上啊。

    孟孟說,嗯,是啊,但是導演說了,由於不可控制的因素太多,很怕趕不上夕陽,但是

    如果放在第一場戲,朝陽還是能趕上的。所以我們就拍朝陽。

    我說,可是那太陽是升上去的。

    孟孟說,哦,所以我和男主角牽著手面朝朝陽倒著走,後期倒放一下就對了。

    我驚為天人。

    但是那個夜晚下雨了,我想早上將不會再有朝陽。雨水落在這個破旅店的頂棚上,在無

    光的黑夜裡,我就像回到了小時候家裡的床上,孟孟一動不動睡在我的懷裡。我想,等她拍

    完這部戲,我就可以帶她去我童年的地方看一看,告訴她,我曾經是在這裡打彈子,我曾經

    是在那裡穿聖衣,這是 10 號的家,這是臨時工哥哥的家,這是丁丁哥哥的墳墓,這是以前

    紫龍的家,這是我的小學,這是我爬過的旗杆,這是我登上過的舞台。我也已經有很多年沒

    有回去了。我其實不是為工作所忙碌,只是所有兒時的朋友們都離開了故鄉,我想,我們這

    輩子是難以再聚起來了。為何我們都要離開故土。但我能感慨什麼呢,因為我也離開了。我

    只回去過一次,陪著幾個老人打了一個下午的麻將。但無論如何,我要帶著我女朋友去看--

    看,我的生命里能講的故事不多,如果對著場景一一說來,是不是更好聽。

    我醒來的時候,孟孟已經離開了,我打了她的電話,她說她早就已經拍到第三場了,看

    我睡得太死就沒叫醒我,讓我一會兒去那裡隨便瞎逛逛,她給我引薦幾個被拖欠工錢最嚴重

    的工作人員。我說,好,然後又抱著她睡的枕頭睡了過去。雨水始終沒有停過,我都不知道

    我身在一個什麼地方,我也懶得再看窗外,我早就想通了,人們埋怨一成不變,但也埋怨居

    無定所,人們其實都無所謂,只是要給日子找點岔子而已,似乎只有違背現在的生活,才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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