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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09:57 作者: 韓寒
我們都知道他在裝×,但我還是被他深深地迷倒了。丁丁哥哥說,你最愛讀書,你拿走
一本去讀吧。
三年級的我選擇了一本《憤怒的葡萄》,因為它看著更好看一些。但我只讀了一頁,因
為它完全不是一本講葡萄的書,而我在我家養雞的小院子裡種了葡萄,葡萄藤已經開始沿著
晾衣服的竹架攀爬,我想知道葡萄是怎麼想的,葡萄的人生是怎麼樣的。
隔了一天,丁丁哥哥找到我,收回了那本《憤怒的葡萄》,他說,我昨天晚上想了想,
我覺得你也看不懂。
在身邊的所有人里,我就管他一個人真心叫哥哥,因為我最欽佩他。他學習成績好,血
氣方剛,總是能挺身而出。雖然他總是為了姐姐們挺身而出。丁丁哥哥去過很多很多地方,
他每次回來都會給我講他旅行的故事,他總是代表這裡,代表那裡,去到必須要坐火車才能
到的地方,而我連火車都沒有見過。我第一次看到火車便是丁丁哥哥帶著我,我坐在他的自
行車前槓上,他一直不停地蹬,速度飛快,我緊緊地抓住把手。丁丁哥哥說,如果我們有一
台摩托車就好了。我問他,你會開麼?他說,當然。
一個多小時以後,我才看見鐵軌,我們又等了一個小時,我終於看見第一列紅色的火車
從我眼前開過。一如所有兒童的本能,我開始數著車廂數,突然我發現異樣,問丁丁哥哥道,
咦,為什麼火車不是綠的呢?
丁丁哥哥說,邪了,我也是第一次看見紅色的火車,也許是國家領導人坐在裡面的專車,
所以是紅色的。
我馬上立正,對著火車敬了一個禮。
丁丁哥哥連忙問我,說,你這是幹嘛。
我說,我在向領導人致敬。
丁丁哥哥說,火車開那麼快,領導人根本就看不見你敬禮。
可我還是筆直地在敬禮。
火車的最後一節呼嘯而過。
丁丁哥哥大喊一聲,禮畢。
我這才放下了手。
那一天我的屁股坐開了花,你能想像在一根單槓上坐了兩個小時無所事事該是多麼的蛋
疼,但是我依然堅持坐在前面,因為如果坐在后座,丁丁哥哥高大魁梧,把我前面的視線擋
得死死的。回來的路上我興奮難抑,第一次遠行丁丁哥哥便帶我看到了國家領導人。後來丁
丁哥哥去的地方更遠更多,他去過香港,他甚至坐過飛機。他對我們說坐飛機的經歷,周圍
圍繞著三十多個從各個地方趕來的人。丁丁哥哥告訴我們怎麼樣登機,還要過安全檢查,在
跑道上加速的時候推力是多麼的大,然後一句起飛,我們的頭都同時一仰,感同身受。我有
任何不懂的事情,我都會跑到隔壁去問丁丁哥哥。當然,我媽媽叮囑過他,不要幫我做數學
題,可丁丁哥哥自己都有數不清的作業和參加不完的比賽。他還練散打。丁丁哥哥的家境要
比我們好一些,所以他們家的樓房是三層,他經常爬上他們家三樓的平台上練散打,我就在
我們的水泥場上仰望他,一望就是半個小時,因為老是逆光,看著雖然形象光輝,但是影響
視力。我懷疑我的眼睛就是這樣看壞的。有一次我撿到了一副被踩破的墨鏡,是一個兔子的
牌子,有一片鏡片是好的,我就把那片鏡片撿起來,用於在樓下看丁丁哥哥練散打,這個習
慣我保持了好久,以至於學校組織看日全食的時候,我滿眼睛依然是丁丁哥哥。
我周圍還有不少哥哥,但是那些哥哥們渾渾噩噩,還有一個哥哥甚至要和我們搶彈子。
那個哥哥一直在換工作,總是不能變成合同工,是我們這裡最大的一個哥哥,小夥伴們都叫
他臨時工哥哥。
在那個時候,打玻璃彈珠是我們最愛的遊戲,我們叫這個為打彈子,我有大概六十個彈
子,那個時候的彈子是兩分錢一個,我最喜歡彩色彈子,當然,大家都喜歡彩色彈子。我們
當時打彈子就一個規矩,那就是蹲定了以後腳不可以動,但因為那個時候小,沒力氣,所以
手是可以往前送的。我的周圍有四五個小夥伴,每個人的準星都差不多。臨時工哥哥他就喜
歡和我們玩打彈子,我們一般都帶二三十個彈子,他只帶三四個,可是他有大彈子和小彈子。
因為他去過發達的南方,那時候只有南方的彈子有大小,我們這裡都是均碼。他要打別人的
時候就換大彈子,別人打他的時候就換成小彈子,他每天都要贏走我們二三十顆彈子。但是
我們躲不了他,因為能打彈子的泥地就那麼幾塊。後來我們規定,不能換大小,臨時工哥哥
說不行,說憲法上沒有規定打彈子不能換大小,只怪我們只有一種尺碼,而他有各種尺碼。
我們表示不相信,因為我們是少年先鋒隊員,法律一定會保護我們的。當時我記得最神的地
方是他居然真的拿出了一本憲法,我們一條一條對下來, 發現憲法上真的沒有規定在打彈子
的時候不能隨意變換彈子的大小。我們只能伏法,繼續被他欺壓。
事情的轉機出現在我們最猛的小夥伴身上,他也是我所景仰的小夥伴。他的外號是 10
號,因為他喜歡踢球,他說,我是 10 號。
我發現我生命里所崇拜的都是那些熱血的人們, 雖然我不是一個冷血的人,但我的血液
是溫的,我總是喜歡看見那些熱血的人們,我希望我成為他們中的一個。我總是發現,當我
在發呆的時候,他們已經在思考了,當我在思考的時候,他們已經行動了,當我行動的時候,
他們已經翹了,然後我又不敢行動了。翹了的他們就成為我生命里至高的仰望。我天生佩服
他們,希望他們身上的血能夠溫熱我的身體。
那位小夥伴,10 號,他和我們研究過好幾次如何懲罰那個臨時工哥哥。他有一次把我
們召集起來,說,我們要反抗。
我們另外三個小朋友問道,怎麼反抗。
他說,在他蹲下來瞄的時候,我從後面用鞋帶勒死他,你們要做到的就是不要看我,假
裝在打彈子,你們能做到麼?
我搖搖頭,表示我做不到,我覺得這麼大的事情要發生了,我肯定不能忍住不看。
他說,那我們在他喝的水裡下毒,下老鼠藥,唯一要做到的就是當他死了以後,警察問
起來,我們誰也不能交代。你能做到麼?
我搖了搖頭,說我做不到,只要我爹擰我的屁股超過 180 度,我就什麼都招了。
10 號當時從書包里掏出了語文書,翻到了劉胡蘭的那一頁,說,你看看。
我當時還是低年級,沒有學到這篇課文。在我年少的記憶里,我只是覺得非常好奇,為
什麼他們總是能瞬間掏出一本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