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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09:57 作者: 韓寒
    接摔在了書包上,我只記得一本書的書角插了我的小鳥一下,好痛。那是一隻黃色的聖鬥士

    系列書包,上面的圖片正是我的偶像----不死鳥一輝。我忍痛抽出了那本插我的書,那是一

    本高年級的課本,我把書塞回到了書包里,緊緊地拽著那隻書包,書包上的一輝正盯著我看,

    那是真的盯著我看,我們都有眼神的交流。而後我能聽到的聲音越來越輕,我覺得肚子和胸

    口有點悶,老師們撲了上來,體育劉老師和班主任是最早到我身邊的。他們一把把我抱在他

    們懷裡,然後說,你在說什麼,你說大聲一點,你在說什麼,大聲一點,大聲一點。

    我用盡此刻全身的力氣,說了三個字,那三個字我是說給那個女生聽的,這是我的心聲,

    我腦海里都是她的影像,我第一次感受到愛的奇妙,她讓我超脫了生理的痛苦。我揪著班主

    任的衣領,艱難地反覆呢喃著這三個字----不死鳥。

    我醒來的時候是在鄉衛生院。旁邊放了一張報紙----《鄉的風貌》《鄉的風貌》是我們

    。

    亭新鄉文化站辦的報紙, 《鄉的風貌》在第四版上,赫然寫著《亭新鄉小學一學生爬上旗杆,

    全校師生團結搶險》 ,報紙上的題記寫道:

    本報訊:一位五年級四班的同學在昨天不小心爬上了中心小學的旗杆,無法下來,全校

    師生積極組織搶險工作,共動用墊子三十六個,書包一千餘只,成功地挽救了該小學生的生

    命。小學生獲救後反覆說,謝謝老師。

    報紙還配了一張照片,照片上的我爬在玉樹上臨風。我看了看照片的署名,媽的居然是

    我的同學,他是攝影組的人,原來我爬在旗杆上的時候,他們攝影組正在以我為題材進行創

    作,難道是我很好對焦嗎?

    三天以後,我上課了。僅僅是輕微腦震盪。我走進學校的時候頓生自卑,仿佛這裡的每

    一個人都是我救命恩人。理所當然的,同學們都在看我,他們在議論我,但是他們背地裡都

    叫我猴子,因為我爬得高。我不喜歡尖嘴猴腮的東西,但是他們叫我猴子。這些我都不在乎,

    在乎的是,我在找那個女孩子,你是幾年幾班幾排幾坐?

    回憶到了這裡先了結一下,我抽身到了現實里。綠色的大門緩緩打開,一輛海獅麵包車

    開了出來,裡面應該是坐著很高的領導。他打了一個右轉向燈,結果卻左轉了。我突然想起

    我的 1988,1988 應該還停在金三角洗浴城的下面。我叫了一輛黃色的客貨兩用車要去金三角。貨車的司機要我十元,   這個價格其實公道,但是我的包都還在房間裡,身邊只有六塊錢。

    我說,師傅,我差四塊,你能不能跑。

    司機說,能跑,但是你只能坐在後面貨車的斗里。

    我問他為什麼,你身邊的座位不一樣是空著的麼?

    司機很實在,他說服了我,他說,你坐在車裡,但是錢沒付滿,我心裡不爽,你在後面,

    我就能對我自己說得通,這個是客貨兩用車,你身上錢不夠,你不能是個客,你只能是個貨。

    作為貨的我,站在後車廂里,手抓著欄杆,望著這個縣城,春風沉醉。雖然我的臉上還

    是疼,但是我能吹到風,雖然我的旁邊有鐵欄杆,但是我能縱身一躍,拍死在公路上,這已

    經多麼自由。

    我現在是貨,十分鐘以後,等我拿到了包,我就是客。只是不要耽誤了我的行程。我要

    從這裡出發,沿著 318 號國道,開到那裡的盡頭。不要以為這只是一場膚淺的自駕游,不要

    以為我是無根的漂泊,我的根深深地扎在這片土地上,我一度以為自己是種子,被這季風吹

    來吹去,但是我終於意識到,我不是種子,我就是連著根的植物,至於我是一棵什麼樣的植

    物,我看不到我自己,那得問其他的植物,至於我為什麼一直在換地方,因為我以為我扎在

    泥土裡,但其實我扎在了流沙中。

    這麼多年來,一直是我腳下的流沙裹著我四處漂泊,它也不淹沒我,它只是時不時提醒

    我,你沒有別的選擇,否則你就被風吹走了。我就這麼渾渾噩噩地度過了我所有熱血的歲月,

    被裹到東,被裹到西,連我曾經所鄙視的種子都不如。

    一直到一周以前,我對流沙說,讓風把我吹走吧。

    流沙說,你沒了根,馬上就死。

    我說,我存夠了水,能活一陣子。

    流沙說,但是風會把你無休止的留在空中,你就脫水了。

    我說,我還有雨水。

    流沙說,雨水要流到大地上,才能夠積蓄成水塘,它在空中的時候,只是一個裝飾品。

    我說,我會掉到水塘里的。

    流沙說,那你就淹死了。

    我說,讓我試試吧。

    流沙說,我把你拱到小沙丘上,你低頭看看,多少像你這樣的植物,都是依附著我們。

    我說,有種你就把我抬得更高一點,讓我看看普天下所有的植物,是不是都是像我們這

    樣生活著。

    流沙說,你怎麼能反抗我。我要吞沒你。

    我說,那我就讓西風帶走我。

    於是我毅然往上一掙扎,其實也沒有費力。我離開了流沙,往腳底下一看,操,原來我

    不是一個植物,我是一隻動物,這幫孫子騙了我二十多年。作為一個有腳的動物,我終於可

    以決定我的去向。我回頭看了流沙一眼,流沙說,你走吧,別告訴別的植物其實他們是動物。

    我要去向我的目的地。我要去那裡支援我的兄弟們。

    貨車到了金三角,1988 歷久彌新,停了一夜都沒有落灰。不知道為什麼,在路上經常

    看見一樣的老車,但是我自己那台總散發著特殊的光芒, 我曾經把它停在另外一輛一樣型號

    的旅行車旁邊仔細端詳, 是不是我的那台在比例上真的要合適一些, 但這兩台車真的是一樣

    的,我覺得這是精神的力量。一頓飯出來,我就拿鑰匙捅錯了車門,我才知道,那是偏見的

    力量。不管怎麼樣,我都是那麼喜歡 1988。我發動了它,它的化油器被調教得多麼好,一

    滴油都沒有漏在地上。我開上了 1988,沿著原路回去,到了門口,像便衣一樣停著,直勾

    勾看著每一個出來的人,一直到太陽落下,我都沒有能夠看見她。我想,按照懲罰守恆,我

    作為一個沒有抓到證據被弄傷的嫖客,他們很委屈地放了我,他們會不會對田芳,珊珊加重

    處罰。

    我開門走到門衛間,說我要找人,要找那個和我一起進來的女的,她已經懷孕了。

    門衛說,叫什麼名字,在哪個科室?

    我說我不知道。

    門衛說,和你一起抓進來的啊,那現在還在審訊期間,你探望不到的。

    我問他,我怎麼才能探望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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