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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09:57 作者: 韓寒
走了走,用步伐度量了一下,長四十八步,寬二十步,那是我小學裡所有可愛回憶的所在,
現在終於也變成了一個數據。我記得在一個陽光刺眼的中午,我爬上了滑梯的最高處,縱身
一躍跳到了旗杆上,順著繩子和旗杆又往上爬了幾米,那是一個從來沒有任何同學到過的至
高點,我被飄揚的國旗裹著,眺望整個學校。
暑假就要到來了。
我艱難地挪動了屁股,視線從教學樓轉到了廁所,沒有什麼好看的。讓我來說說那時候
我們的廁所,在這個最早的青春期里,我記得我們的便池和女生廁所的便池是背靠背的,當
中隔開了一堵牆,那堵牆高兩米。我量過。現在的我一度想過,如果姚明來我的學校大便的
話,當他起身提褲子,他一定能看見對面。
那個時候上廁所,對面的對話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因為有兩個通道,一個是頭頂上的通
道,另外腳底下便池也是通的,所以對面女生聊天都是立體聲。由於一共有八個便池,所以
是環繞立體聲。她們聊天的聲音多麼甜美,內容多麼無邪,音質多麼悅耳,雖然還伴隨著急
切的噓聲。我曾經幻想,如果有那麼一天,那堵牆倒了,將是什麼樣的情景啊。這個幻想在
我小學的腦海里進行過幾百次。
在旗杆上的我又挪了挪屁股,於是我看到了那一家校辦廠。那時候的建築在屋頂上有一
個小天窗,天窗年久失擦,還長出了青苔,透過一點點能透過的玻璃,我看見裡面的工人們
都在緊張地忙碌。他們在一個長條的巨大金屬桌子上打磨什麼東西,那一定是很好玩的東西。
我正想著,突然之間一聲哨響。我低頭一看,什麼都看不見----被我自己的腳擋住了,
但是我聽見體育老師劉老師的聲音,他語速很快,說,同學,同學,你不要動,我們馬上來
救你。
我發現我的確已經不能動了,那是四層樓的高度,我已經不能再越回到兩層樓高的滑滑
梯上了。我的手也已經出了汗,要不是抓著勾升降國旗繩子的鉤子,我估計差不多就以自由
落體般滑下去了。老師們很快動員了起來,把我們所有跳高跳遠仰臥起坐的墊子放在我的下
面,劉老師負責穩定我的情緒,告訴我抓緊了,不要害怕,學校正在組織搶救。
我在旗杆上烤著,汗珠越來越大,腳也開始勾不住。我看了一眼教學樓,發現由於老師
們都出來搬運墊子了,所以學生們都已經失控了,六層樓高的校舍走廊上,全部都是五顏六
色的同學們和齊刷刷黑色的腦袋。
我的班主任看著墊子,小聲說了一句,這個厚度不夠,還是會出危險的。
劉老師撥開了班主任,說,如果這個小子掉下來,我會接住他。
不知道哪個看熱鬧看出了參與感的同學想出來要把自己的書包也墊在下面,不到一分鐘
的時間,教學樓里一陣喧鬧,所有的同學們都喊著,拿書包去救命,拿書包去救命。男男女
女們都拎著自己的書包往我這裡湧來。我們當時每個年級有四個班,每個班有五十個學生,
一共有六個年級,總共一千兩百名學生,累計一千兩百隻書包,在不到五分鐘的時候堆在了
一起。這些書包足足堆了三米多高。一千多個學生就圍在兒童樂園的旁邊,學校里廣播不停
地喊,請所有的學生回到自己的教室,請所有的學生回到自己的教室。但是沒有一個學生回
去。
老師們圍成一圈正在商量,體育老師覺得,書包有軟有硬,萬一掉下來,腦袋砸在鉛筆
盒上也是一個悲劇,所以還是應該發揮墊子的作用。可是這些墊子現在被埋到了最底下,發
揮不了作用,應該把這些墊子抽出來,然後放在最上端。
現場換成了我的班主任不停地給我喊話,她喊道,你要抓緊了,我們都在全力地營救你,
你不要往下看,你就往前看,看看風景,看看這個鎮,不要想你在旗杆上,你就覺得你是在
家裡,不要客氣,你就感覺你在家裡的沙發上,你感覺到了嗎?
我還真感覺不到。但是我真的一點都沒有客氣。風越來越大,旗杆開始有一點晃動,我
還在旗杆的最頂端搖著。整個學校連門衛間的大伯和掃地的大媽都出來看我了。不過我一直
覺得很奇怪,在那個校辦廠里,始終緊閉著大門,那些人還在全神貫注的工作,有一個人抬
頭看到了,馬上又低下頭去打磨他的零件。在這樣重大的群體性事件中,他們還能保持這樣
的工作,他們究竟在幹什麼?
作為一個標杆性的人物,我已經快用完我所有的體力了。老師們在內部商量,學生們在
外部觀看,我那個時候的視力很好,在茫茫的人海里,我鎖定了一個人。我以前怎麼沒有看
到過你,同學,你是哪個班級的,你仰頭看我的神態好漂亮,我雖然高高在上,但是已經徹
底為你臣服,等我落地了以後,我一定會來找你的,同學。桃紅色碎格子襯衫,淺藍色裙子,
馬尾辮不戴眼鏡的這個女孩子, 你仰起的臉龐就像是我用手指抬起了你的下巴,你好奇的眼
神就像我用另外一隻手在撩起你的劉海。同學,我愛你。這是我生平第一次愛上一個人,只
是我沒有想到是在這樣的一個人生的高度上,而且還身裹國旗。
我的視線一直牢牢地盯著這個女生,心跳加速。
我腳下的老師正在忙著把墊子換到書包的上面,因為要抽出墊子,所以導致書包壘成的
緩衝層往下倒塌了一點兒,這引起了同學們的一些不滿,認為老師們很自私,要把自己的東
西放在上面。體育老師問了一句話,他問我,這樣如果跳下來的話,會不會疼。
我已經意識到了,群眾經過不懈的努力,以或熱誠的,或真摯的,或看熱鬧不怕事大的
心態完成一個作品,就像武器專家其實盼著打仗一樣,他們應該會盼著我從上面掉下來,好
檢驗檢驗他們的產品。但是我不在乎這些,我只在乎這個女生,她被裹在洶湧的人潮里,我
的眼睛始終牢牢地盯著她,我的人臉辨識系統和自動跟焦系統全速地工作著。每一眼的對視
都給了我力量。雖然我知道,那其實是一種一對一百的對視,地上的人們,你們一定以為我
在看你們,其實不是的,我在看她。
在記憶里,我記得她突然不知何故轉身走了,也許是被我看毛了。我伸出了手,想隔著
幾十米的空氣留住她。啊!我掉了下去。
那自由落體的感覺----我已經忘了。在一口呼吸的時間裡,我掉在了墊子上,周圍都是
高聲的歡呼,但是接觸到書包的一剎那,我還是兩眼一黑。我摔到了兩個墊子的接縫裡,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