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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09:26 作者: 韓寒
梨恩交了罰款,給顧萬福買了點吃的,還留了五百塊錢。派出所的民警說,就關十天,這些錢夠了。
顧萬福到最後也沒問起梨恩的媽媽,他說顧涼一早就開始打他電話,他沒敢接,只讓梨恩把手機帶回去,千叮萬囑,如果顧涼打電話找他,就說自己出去喝酒沒帶手機,千萬別說自己嫖娼的事情。
梨恩點點頭。
梨恩和顧涼雖然年齡相仿,但是卻沒有太多的交集。這些年的春節,顧涼回過幾趟北京,都是在家裡匆匆吃頓飯就走了。她吃得不多,有一年因為嫌炸醬麵太咸,惹得梨恩媽媽有點不開心,她覺得顧涼沒禮貌。顧萬福安慰她,說顧涼是孩子,還不懂事,廣東菜吃慣了,有點兒挑食。梨恩心裡想,顧涼跟她的名字一樣,涼颼颼的。
為了哄媽媽高興,梨恩吃光了所有的炸醬麵,的確稍微有點咸,害得她只好半夜使勁兒喝水。去年冬天,顧萬福被查出糖尿病,血糖13.8,還固執得像頭犟牛,堅持不打胰島素,說打了就得打到死為止,太麻煩。梨恩媽媽為此跟他大吵一架,最後顧萬福寫了保證書,許諾從此少喝酒,多鍛鍊,嚴格控制飲食,好不容易才平息了她的怒火。幾天後,顧萬福就在少喝酒這句話後面補了個括號,裡面歪歪斜斜地寫著「白酒儘量少量,啤酒打死不喝」。
春節前夕,顧萬福第一次提出來讓顧涼回北京多陪他住幾天。
梨恩媽媽讓梨恩下載了很多粵菜菜譜,在家操練了半個月,清湯寡水把梨恩的嘴都快吃瓢了,後來實在受不了,梨恩就打電話給艾丁說自己恨不得用滷煮湯拌米飯。結果第二天,艾丁就被梨恩的媽媽叫到家裡來吃雙豆燜鳳爪,還有紫薯銀耳湯,吃完他說味道很不賴。梨恩說,你就知道拍馬屁。
那天喝著甜湯,梨恩媽媽突然問艾丁:「艾丁啊,你和梨恩在一起三年了,準備什麼時候結婚啊?」
艾丁遲疑了幾秒,正要回答,梨恩卻搶了話,「媽,誰說要嫁給他了啊,大東北那麼冷,我可受不了。」
吃完飯,艾丁牽著梨恩的手,從史家胡同的東口一直往北走,走到簋街向西拐,兩人又吃了一頓麻小。艾丁給自己要了一瓶啤酒,給梨恩照例要了一罐酸梅湯,他起開酸梅湯的罐子遞到梨恩跟前。
他說:「梨恩,對不起。」
艾丁還想繼續說些什麼,但是梨恩沒讓他說完。
梨恩咬著吸管說:「艾丁,我媽不知道你已經結婚了,以後我也不會告訴她,你不要覺得很抱歉。」
艾丁剛喝完一瓶啤酒就滿臉通紅。梨恩覺得,該哭的應該是自己吧?可艾丁卻哭了。
那是梨恩第一次見艾丁哭,一米八三、三十三歲的東北大老爺們兒,吃著麻小喝著燕京,兩眼通紅。
梨恩說:「艾丁你別哭了,別人還以為我怎麼著你了呢。」
梨恩把眼淚都憋回了腦子裡,搖頭的時候都能聽見流水聲。她很想知道這段身不由己、迎難而上、會被很多人指責的感情,抽絲剝繭之後,是不是真的還會留下很多很多的愛。
在她對婚姻和愛情的所有認知里,在一切生命存在的意義里,這個命題變成了最大的謎。梨恩仿佛在夢裡不停地下墜,不知道將來會怎麼落地。
顧涼答應了她爸爸的請求,春節回北京在家住了一個禮拜。梨恩媽媽終於在餐桌上大顯身手,討好了顧涼的胃口,顧萬福也格外開心。
顧涼回南方的前一晚,拉著梨恩說了很久很久的話。梨恩覺得,躺在旁邊的顧涼像一隻螢火蟲,忽明忽暗,忽冷忽熱。
顧涼說:「梨恩,謝謝你。」
梨恩問她謝什麼。
「謝謝你這麼多年做了原本該我做的事情,像個女兒一樣陪在我爸身邊,讓他做了爸爸該做的事情……他怪我媽辜負他,可是感情這種東西,真的談不上對錯……人不該薄情,也不該固執……你看,他雖然是我爸,但是我們父女的緣分卻也註定很淺……你記得讓他少喝酒,注意身體,多活幾十年……我小時候剛到南方,覺得什麼都很新鮮,路邊的花壇有潔白的蔥蘭很漂亮,每天睜眼就是藍色的大海,可是後來我家小區旁邊建了一個漁人碼頭,每天歸港的漁船都把死魚扔在岸上,夏天天氣熱,開著窗戶味道會很難聞……我遇見過很多期待生活能絢麗多彩的人,但是她們的期待最後好像都落空了……有一次我媽帶我去澳門,遊輪上的霓虹整夜整夜開著,扎人眼,睜不開,船上的東西,難吃得要死……梨恩我好羨慕你呀……你媽媽做的雙豆燜鳳爪真的蠻好吃……」
顧涼說了很多,梨恩模模糊糊聽到這裡睡著了。
她夢見顧涼在遊輪的甲板上哭,霓虹都熄滅了,黑色的大海像兇殘的怪獸,一朵巨大的海浪稀里嘩啦拍在甲板上,捲走了顧涼,她嚇得緊閉雙眼,耳邊立刻傳來低沉的嗡鳴聲,天旋地轉,等她再睜開眼睛的時候,艾丁在旁邊開著船,顧涼倚在門邊,津津有味地啃著一大盤雙豆燜鳳爪,盤子有顧涼的兩張臉那麼大。海面風平浪靜,從船艙里能聽見甲板上推杯換盞的歡笑聲。
第二天顧萬福送顧涼去機場,上車之前,梨恩看到顧涼的眼睛腫得像兩隻桃子。
梨恩從派出所回來,在胡同口徘徊,不知道怎麼向媽媽如實匯報顧萬福嫖娼的事實。這時候顧萬福的手機又響了,梨恩看到通話記錄,顯示已經有顧涼十多個未接來電,她擔心有什麼事情別再給耽擱了,便深吸一口氣接了電話。
「顧涼,我是梨恩,你爸喝酒去了沒帶手機,有什麼事嗎?」
打電話的是顧涼的媽媽。
她說:「顧涼的日子不多了。」
「怎麼回事?」梨恩的聲音有些顫抖。
「年前就檢查出來了,胃癌,做了化療,一直吐。不讓她回北京她非要回,身體吃不消。一開始她不讓我告訴她爸,說怕她爸知道了太傷心。她一直說,兩個人聯繫少更好,疏遠一些,牽掛就少一些,可是最近醫生說癌細胞已經擴散到淋巴了,她這幾天不吃不喝,迷迷糊糊,總問我她爸是不是明天有時間帶她去海邊釣魚。」
梨恩掛了電話,蹲在胡同里的大槐樹下,把頭深深埋進膝蓋,眼淚吧嗒吧嗒滴在斑駁的樹蔭里。炎熱的夏天,知了胡亂叫,狗胡亂叫,過路的三輪車胡亂叫,但卻像極了一幕幕啞劇。梨恩感覺有一盆冰水,澆透了她心裡那團含苞待放的棉花,濕了水的棉花變得臃腫不堪,沉甸甸地堵在她的心尖上。梨恩先是低聲啜泣,之後忍不住失聲痛哭。
梨恩突然看到了同樣的一群人,他們假借施善者的愛的名義,曾經向生命里迎面走來的陌生人們,不計得失地兜售自己的熱情和讚美,卻故意留給身邊那些親近的人冷漠和指責。比起那些明槍暗箭的侵略者,他們才更像是情感世界裡真正的暴徒,狂躁憤怒,醜陋至極。
也包括梨恩自己。
梨恩的媽媽比想像中要坦蕩得多,在顧萬福被治安拘留的十天裡,她照常在南小街的菜市場進進出出,和街坊鄰居家長里短,買菜逗狗看電視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