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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09:26 作者: 韓寒
    還有十個月,毛毛就要畢業了。我們準備離開這個讓我們認識的城市,然後回到海邊去。海邊剛建了一個新的醫院,大樓的主體已經竣工了,年末就要投入使用。而且海邊的環境要好一些,夏季的夜晚可以看到繁星閃爍。

    一個月前,我們坐著綠皮火車回去,看看我們以後生活的地方。醫院四周很荒涼,不遠處的鐵路工地正在施工,泥土路上有卡車路過,揚起漫天的塵土,四處都是低矮的平房。但是沒有關係,塵埃終會落下去,一切都會建起來。會有餐廳,會有樓房,會有酒店,會有影院,會有幼兒園,也會有很多人,湧入視線,帶來繁華和嘈雜。這些也都沒有關係。能經歷繁華,也可以承受荒蕪。

    什麼有關係呢?也許就是在一起吧。

    不論生活在哪裡,只要在一起就好了。我們在菜市場買菜,在房間裡做飯,飯後沿著街邊散步,一起看太陽升起,太陽落下,有白天,也有夜晚,這樣就足夠了。

    飲食男女

    文 / 吳惠子 廣告創意 編劇 @吞米粒穗籽

    梨恩因為睡不著覺,又把床上的枕頭抓起來痛扁了一頓。

    她已經換過各種不同類型和面料的枕頭了。她曾經擔心蕎麥枕遇到淚水會發芽,嫌棄保護頸椎的記憶枕硬得如同河裡的大石頭,而桃皮棉的枕頭又黏糊糊的好像永遠洗不乾淨。

    還有一次,她買了一枚決明子枕芯的枕頭,睡了不到兩天,還沒來得及挑它的毛病,就被酩酊大醉的顧萬福耍酒瘋給扯爛了,他對梨恩嚷嚷著說自己在電視裡看到決明子可以解酒,半夜三更非要用梨恩的枕頭泡茶喝。梨恩的媽媽沒攔住,顧萬福醉醺醺地拿起剪刀咔嚓挖了個洞,端著枕頭就往茶杯里倒,結果杯口實在太小,決明子蹦蹦跳跳撒滿了臥室。梨恩打掃屋子的時候,恨得牙痒痒,決明子顆粒太小,鑽到犄角旮旯真的很難弄。

    後來梨恩上網搜決明子的功效,說能解酒絕對是胡扯,但是的確能疏肝、降肝火、降血壓,她把清掃出來的決明子洗洗曬曬,重新裝進玻璃罐子裡,拿給了顧萬福。

    梨恩告訴他,酒喝多了會傷肝,這些你留著泡水喝,每天一小把。她還說枕頭那麼大一包的決明子,能喝很久。顧萬福酒醒之後覺得很歉疚,就跟梨恩的媽媽商量補償的辦法。最後顧萬福送給梨恩一個鵝絨芯桑蠶絲的枕頭,摸起來滑溜溜的。

    這天夜裡,梨恩痛扁完她睡眠史上最昂貴的枕頭之後,隱約意識到,也許失眠的痛苦不該歸咎於此。她借著朦朧的月光,環視房間裡的一切,想找一頭替罪羔羊。

    一陣急促的電話鈴聲在夜裡刺耳極了,客廳沒有亮燈,梨恩聽見媽媽拿起聽筒沉重地「嗯」了幾聲。她翻出手機看了看時間,凌晨兩點了,她猜電話那頭一定又是喝得爛醉的顧萬福。梨恩爬起來反鎖了臥室的門,定好鬧鈴,躺在桑蠶絲的枕頭上,希望能夢見艾丁來娶她。

    在奧林匹克公園的一片小山坡上,梨恩第一次見艾丁。

    那天公司歡迎新加入的運營總監,組織戶外燒烤,姑娘們拾柴,幾個老少爺們兒則圍成一個圈,起爐子點火。十月末的北京秋天,金燦燦的銀杏葉鋪滿了林子,有些折斷的樹枝剛從落葉堆里扒出來,濕漉漉的,還沾著泥土的味道。

    艾丁舉著梨恩抱來的一堆樹枝,說,梨恩你信不信,就你撿來這幾根,插土裡,春天都還能發芽。他說完真的又把那幾根樹枝認認真真插回土裡了,還讓梨恩重新去撿些枯樹葉。

    艾丁說,打火機燃久了太燙手,握不住。

    那天燒烤的一行人,梨恩眼裡除了燒烤架上滋滋冒油的牛排,就只有為大家烤牛排的艾丁了。

    艾丁問梨恩牛排烤到幾成熟。

    梨恩說:「熟透啊,熟到再多烤一秒就會糊為止。」

    艾丁屬猴,比梨恩大七歲,早年是國家跆拳道運動員,訓練的時候因為膝蓋負傷,所以提前退役,去體育大學念了本科。畢業後同班的兄弟們有人做了康復教練,有人開了道館,有人考公務員去了體育總局。唯有艾丁,答辯通過那天,賣掉了所有獎牌和獎盃,再加上大學期間做私教和倒騰服裝的錢,買了十把自己愛慕已久的紫砂壺,搖身一變,做了個棄武從商的文化人。

    如果艾丁不說,梨恩不會相信,她面前這個樣貌俊朗、笑容明媚、文質彬彬、舉止優雅的男人會有一段野蠻的過去。在艾丁還是60公斤級的時候,曾經為了食堂里的最後一塊糯米雞,一腳旋風踢,踢掉了武術系90公斤級的胖子三顆牙。由於當時艾丁沒有負傷,所以糯米雞作為賠償之一,歸了對方。

    梨恩問艾丁,體育大學的糯米雞究竟能有多好吃。

    艾丁說超級棒,那時候大家訓練完洗個澡,像一群餓狼,衝到食堂一口氣吃六塊八塊的不在少數。

    梨恩問艾丁最多吃過多少,糯米是多難消化的糧食。

    四塊,艾丁說。

    梨恩的媽媽接完電話,半夜便再沒睡著,翻來覆去等到天明,早早就把剛睡著不久的梨恩叫醒了。

    半夜打電話的人的確是顧萬福,從派出所打的。

    58歲的顧萬福夜裡嫖娼被抓了,女孩26歲,跟梨恩同歲。

    後來梨恩看了新聞,安慰她媽說:「媽,顧萬福不算年邁的。」

    梨恩媽媽怒斥:「顧萬福是你隨便叫的嗎?喊叔叔!」

    梨恩的媽媽很少上網,也不看新聞,每天守著電視劇來回看,光《甄嬛傳》就看了不下五遍。她常常笑眯眯地說:「梨恩啊,你這樣的姑娘,如果放進《甄嬛傳》里,最多也就活到第六集。」

    梨恩的父親在她很小的時候出車禍去世了,媽媽一直自己帶著她,家裡沒有男人,有許多不方便的地方。換煤氣罐,冬天搬蜂窩煤,廚房的水管漏了,房頂的貓媽生了小貓,住在隔壁的顧萬福都會來家裡幫忙,里里外外,很關照她們。梨恩媽媽常說,兩個人的飯很不好做,多了吃不完,少了又不夠一鍋,讓梨恩去隔壁叫顧叔叔一塊兒吃。

    梨恩大概知道一些顧萬福的事情,知道他很年輕就離了婚,和前妻有個女兒,小名叫顧涼,比梨恩大一歲。據說當年顧涼還沒過百天,她媽就紅杏出牆,被顧萬福連人帶褲子逮了個正著,然後離了婚。顧涼被她媽帶去了南方,離開了北京的油條和豆漿,每天吃著腸粉叉燒,睡醒推開窗戶,就能看見海島另一端的香港。顧萬福經常三五年才能見上女兒一面。

    顧萬福是個地地道道的老實人,一輩子沒幹什麼出格的事兒,不能喝酒還老愛喝,常常就著一碟花生米來一瓶牛欄山二鍋頭,白瓶綠標那種的,如果碰上紅星那款,毫無懸念會醉個半死。梨恩的媽媽曾經斷言,顧萬福這輩子橫豎也混不出史家胡同,往東混不出南小街,往西混不出東四。可沒想到二十年後,顧萬福居然因為嫖娼被抓,從東城區混到了亞運村。

    早晨的朝陽門大轉盤,堵得水泄不通,梨恩坐在計程車里看著計價器拼命地跳,花了兩個小時,才趕到大屯派出所。顧萬福好像一夜之間變老了,看到梨恩的時候尷尬地笑了一小下,皺皺巴巴的一張臉,好像再也揉不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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