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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09:26 作者: 韓寒
    「日子很苦,我媽不是個堅強的人。」

    「然後呢?」

    「其實是她把我扔在火車站,但半路又後悔了,回來把我領了回去。」

    「傻瓜,是你走丟了。」他又緊緊抱一抱我。

    「不,是她不想要我了。」

    「你是豬嗎?誰會捨得不要你?」

    但我記得很清楚。那年冬天,媽媽第一次去同事介紹的相親對象家吃飯,帶了我去。上海的冬天真冷,那個叔叔看我凍得跺腳,開了油汀。我從沒見過那麼暖那麼亮的光,好像世界上所有的不快樂都能融化在裡面。那個下午我守著油汀,捨不得離開半步。

    但是他們沒有成。介紹人來傳信的那天,媽媽在臥室哭了。「那天你怎麼讓他開了油汀?那東西多費電你知道嗎?」

    吃過晚飯,她突然說:「我們出去走走。」

    大概是因為內疚,我什麼都沒有問,冒著冷風跟她一路走到火車站廣場。

    「你在這兒等我,知道嗎?」

    我在廣場那個寒冷的角落裡等了兩個小時四十三分種。我確切記得那分分秒秒,因為每隔五分鐘我就去看一眼廣場那座高懸的大鐘,「上海站」三個大字是血一般的艷紅。當媽媽的身影再次出現在人群中時,我把眼淚忍了回去,只怕她又因心煩改了主意。我不知道她為什麼後悔,這些年都沒想明白。但或許她就是這麼一個人,做什麼都缺少決斷。

    「你記不記得有一次你考了第二名,放學後在教室里哭?」付汝文問。

    沒齒難忘。那時候媽媽嫁給了朱叔叔,中間幾年的辛酸,不足為外人道。想起自己以後要從一個陌生男人手裡討生活費,哪有臉面拿第二名。

    「那次考第一名的人是我。」付汝文自顧自說下去,「看你哭那麼傷心,我暗自發誓一定要補償你。」

    「那你還否決了我的提案!」

    「這種小案子無關痛癢。最主要是,公司規定不可以與有業務往來的乙方有不正當關係。」

    「這麼說,我們是不正當關係?」

    「嗯,不正當男女關係,確切來說。」我破涕為笑。

    「你喜歡我什麼?」付汝文問。

    總不能深情款款地回答「我喜歡你傻」,所以我心虛地笑。

    「答不上來才是真愛。因為愛情是模糊混沌的,是不可以被分割的各種感覺的融合。」他說。

    我伸手揉他頭髮。為什麼我的所有問題,他都有好答案?

    他是通話結束時等別人先掛電話的人。用微信之後,他也總是負責結束對話的那個人。

    我不適應凡事需與人報備,且對方在我看來不過是個偶遇的陌生人。他卻自動抹去我們分別後那十幾年距離,安適地過起日子來,心安理得地問:「親愛的,衛生紙用完了嗎?」以前只有我媽媽曾用這樣商量的語氣和我說話,她問:「我哪來的閒錢,你說?」

    他時常比我晚下班,如果遇上我做提案,會抽出休息時間來給些專業意見。「為什麼你PPT最後一頁的Thank you總是設置成漸隱?」

    「大幕終於落下的散場感啊。」我得意地回答。他回以一個拿我沒辦法的無奈表情。

    開春的時候,朱叔叔突發心肌梗塞,搶救了幾天,在重症監護病房打了個迴轉又康復出院。出院的那天我下班去看望。媽媽來應門,她在防盜門後狐疑地問:「你是誰?」隨即又突然醒悟過來似的說:「今天下班怎麼這麼晚?」

    朱叔叔恢復得不錯,他神色里的擔憂不是為他自己:「你媽最近總是丟三落四,昨天出門找不到回家的路,遛彎的鄰居送她回來的。」

    臨走,我忍不住和她商量:「媽,我們去醫院檢查一下吧。」

    「我沒病。」

    「我知道,但檢查一下保險。你看朱叔叔……」

    「比他早走,也蠻好,是福氣。」她這話卻不是賭氣,我知道她是當真這麼想。

    只差那麼一點點,就要失去多年依憑,這聲警鐘提醒了她來日註定的結局。或許是在醫院裡耗盡了僅有的堅強,或許是知道結局無法避免卻又無力面對,她決定推倒記憶的圍牆,讓意志崩塌。而她自顧自沿著斷壁殘垣走向過去,那已經發生過再不會重複的安全的黑暗裡去。

    確實,也蠻好。

    回到付汝文的公寓,他燒了一桌菜,目光灼灼地說:「跟你商量件事。」

    我突然一陣心慌,真怕他取出藍色絲絨盒子來。

    「我拿到去紐約總部進修的機會,兩年。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我可以考慮一下嗎?」

    「當然。」

    電話在半夜響,我媽的號碼。說話的卻是朱叔叔。

    「剛才你媽說要去火車站,我勸不住。想說陪她去,正穿鞋呢,她自己先跑了……」

    我掛了電話,披件外套,抓起付汝文的車鑰匙衝下樓去。

    車站一帶早已經不是當年的樣子。她茫然地站在空蕩蕩的廣場中央。

    「媽媽。」我隔著幾步遠的距離喊她。她聽到我的聲音轉過身來,像溺水的人緊緊握住我的手,神情焦灼:「我女兒不見了,你幫我找找。你是好人,你幫我找找。我女兒不見了,我女兒不見了……」

    我說不出話來,滿臉都是淚,卻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哭。其實很多時候都是如此吧。你並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些什麼,但活著本身就夠你難過的了。

    「媽,我們上車去找。」

    或許是我鎮定的語氣安撫了她,她把手遞給我,順從地跟我走。原來她的手這么小,這麼瘦。我帶著她,在午夜空蕩蕩的高架上兜了一圈又一圈。直到她在副駕駛座上沉沉睡去。

    回去的時候付汝文洗漱完畢正準備去上班,他什麼都沒有問,給我沏了咖啡。我躊躇半晌才說:「家裡有點事,下禮拜不過來了。」當時的神態,一定像極了我媽。

    他什麼都沒問,只是點頭:「需要幫忙的話,儘管說。」為了這份寬容,我想我餘生都感激他。

    我打電話去公司請假,到幾家醫院的神經科與腦科做了諮詢,考慮到她的年齡,醫生的建議是找一個專業的護理。又與朱叔叔商量過,我們決定騙她說孫護士是保姆,負責他倆的飲食起居。

    「為什麼花這個錢?」她很不樂意。

    「你也為朱叔叔考慮,他的身體需要好好調養。」我耐心解釋,「費用我來。」

    回去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去和老闆談離職,聽清楚原委,他沒有再挽留。

    我要離職的風聲很快就傳了出去,獵頭在電話那頭說:「KC公司的項目即將通過最後的預算審查,馬上開始招人,你再等等,簡直是為你量身定製的,我敢打包票。」

    「俗話說雞頭鳳尾,我需要換個朝九晚五的工作,薪水可以低些,不用出差。你幫我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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