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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09:26 作者: 韓寒
嘔心瀝血換灰飛煙滅。
走出會議室,美麗的前台小姐以嫻熟的手勢按鍵打開感應門,頭都懶得抬。也是,你不能要求流水線上的工人擁有充沛的感情。
我盯著手裡的名片----此行的唯一收穫,目光灼灼恨不能燒出洞來。
Rui Fu,企劃總監。
「還記得我嗎?」身後有個人問。正是會議桌盡頭那塊攻不破的萬年玄鐵:Rui Fu。
我扭頭看他,眼睛的角度儘量不斜。
記得?就算被宇宙射線輻射百萬次我都認得。五分鐘前正是他抬一抬手就否了我的提案。想到那些加班加點無論魏晉的日子,牙齒咯咯響。
「付總。」我儘可能快地切換一個專業笑容,不著痕跡地把他的名片放進口袋。
「沒吃早飯吧?臉色不大好。」他說,「來,我請你喝咖啡。」
電梯叮一聲停了,他大踏步走進去,伸手擋著電梯門,分明不給我拒絕的機會。
「你的提案,已經比前三個出色很多。」他說。
前三個?我看下手錶,早上9點05分。他們是什麼作息時間啊?好吧,devils never rest(魔鬼從不休息)。
「謝謝付總的意見,對我們頗有指導意義。」我虛應著,心裡默默拼寫:d-e-v-i-l。
在大堂咖啡座,我握著第一次由甲方買單的咖啡,不死心想做最後一搏:「付總,以後不知道還有沒有機會向你brief(簡述)改進過的提案?」
「你真的不記得我了。」他嘆息。
從來沒有遇到過如此感性的甲方,疑惑、忐忑、好笑各種情緒交織,最後我只得用幾乎震驚的神情看他。
「班長。」他虛弱地說。
「你,你是?!」
他是付汝文,婦孺,有辱斯文。這大概是他的名片上只有英文名的真正原因吧。
「那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這次投標底價多少?」我一下挺直了腰杆,恨不能摩拳擦掌。
「晚飯時候告訴你。」
結果是,我在吃過大概十五次燭光晚餐與二十次大排檔之後,依舊沒有知道底價。
為表示自己也有尊嚴,這個周末我拒絕了付汝文的邀請,去媽媽家吃晚飯。
晚飯後她搓著衣角,趁朱叔叔去泡茶的間隙躊躇半晌對我說:「今年的大年夜,你還是去看下你爸。」她躊躇得讓我誤以為他們離異多年還余情未了。我一邊點頭應承,一邊從包里掏一疊簇新的現鈔放到她手裡:「我的年終獎,給你派紅包用。」老實說,要能拿下付汝文的單子,這疊現鈔會厚得多。
她略做推辭,收下了。又問:「那紅包你買了嗎?不會忘了吧?」
「你自己去便利店買吧。」我揉一揉太陽穴,「最近忙,忘記了。」
她點點頭,算是原諒我的這點疏忽。
過年她都希望我能去爸爸那邊,當然不是怕我爸孤單,主要是不希望我和朱叔叔家的孩子打照面。她改嫁朱叔叔時,他的一雙兒女並不比我年長多少,但如今都已成家,孩子都上幼兒園了。我呢?孤家寡人,連個正式男友都沒有,真正的輸人輸陣。
她愁容滿面地送我出門,好像還有心事沒有機會說。我沒告訴她爸爸並不想見我,他甚至沒接我電話。這是我爸的好處,直截了當,不在沒可能的事情上多費唇舌。他們的婚姻或許已是他能做的最漫長的一場妥協。
記得小學五年級那年,我照例在開學前上門去問我爸要學費。應門的時候他手裡拿著一隻新書包,那種明亮的粉綠色,仿佛清晨還沾著露水的蘋果葉子。只是,到我走都沒摸著那書包。這些年他並沒有再婚,立意遊戲人生,所以事到如今我都不知道他那隻書包究竟是為誰準備的。
那次回家我破例跟媽媽要求買只新書包。她倒也不意外,只是心平氣和地問:「你說,我哪裡來的閒錢?」與我打商量的語氣。
所以我很早就懂得,不是每個人都有任性的權利。
大年夜一個人過。我在空蕩到要哭出來的超市里採購速凍食品,外面偶爾有煙花的聲響,像遠處的悶雷,但傳到耳中餘威猶在,震得人頭皮發麻、心肝俱顫。值班的中年店員阿姨用近乎同情的慈愛目光看著我。
手機響。付汝文。
「你在哪裡?」
「啊,付總,新年好。」
「新年好。你在哪裡?」
「度假呢,亞馬遜叢林。」我將一袋打折的速凍三鮮餃子放進購物車。
「你在叢林裡煮餃子?我以為他們更愛生肉。」沒等我解釋,電話那頭的他已收了線。
他從生鮮蔬菜區走出來,黑色高領毛衣,洗得很舊的牛仔褲,手裡拿著一袋鹽和一把蔥。還,蠻好看的。我在心底客觀地評價道。
「走,去我家吃晚飯。」
簡單的家常便飯,連只烤雞都沒看到,更別說蝸牛了。所以桌上那瓶紅酒與一對水晶高腳杯略顯浮誇。我大概露出了失望的神色,並且沒有來得及掩飾。
「你希望看到什麼,酒池肉林?」付汝文沒好氣地問。
「據說年過三十還單著的男人,都有隱衷。」攻擊是最好的防守。
「也有女同事向我示好,表示欣賞,我覺得她眼光有問題。你看,你的品位就好,總是很嫌棄我的樣子。」
我的防線潰不成軍。
整個春節他都變著法子做好菜,每逢佳節人寂寞,我一時不察,從吃晚飯演變為留宿,卻一點甲方的秘聞都沒探到。我的節操一定是被滿天的煙花炸成了灰。春節過後,很快又從在他住處過周末惡化成長住,因為他願意順道送我上班。清晨站在冷風裡為兩塊錢坐公交還是四塊錢搭地鐵這種事計較,並不能顯得你有多聰明。時常需要出差,租的小公寓使用率還比不上酒店,所以乾脆退掉,這樣一來,每月的薪水居然有了盈餘。付汝文說:「兩個人住更符合經濟學原理,綠色環保。」
上海的冬天是可與南極媲美的。下班後我直接躲進被窩裡看美劇,直到付汝文加完班回來。他一邊開暖氣和油汀一邊問:「這麼冷,怎麼不開空調?你以為燈光可以取暖嗎?」
這大概是他說過的最浪漫的話。淚水突然就下來了。
「為什麼哭?」他大概習慣了我都市白骨精的風骨,被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林妹妹嚇到,愣一會才過來用指尖輕輕撫摸我的眼角。我在他懷裡找個最舒適的角度蜷起身體。
「小時候,我在火車站迷路了。」
「然後呢?」
「那年我十歲。」
「然後呢?」
「那年我爸爸和媽媽離了婚。」
他緊緊抱一抱我,依舊問:「然後呢?」他真是個談價錢的高手,聲線這樣溫柔,卻比最嚴厲的刑訊逼供都有用。我發現自己的意志都隨眼淚流進了下水道,那些千辛萬苦才得以在脂肪下藏妥的心事,差點就全部倒出來放到他手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