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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09:26 作者: 韓寒
我左思右想,神情恍惚。出門吃午飯,沒走兩步,便險些撞上電線桿。報應來得太快了。我抓起那本書,一路小跑殺回學校書店。
「真對不起,我剛剛在這裡遇到熟人,聊著天忘了手裡還有書,結果沒付錢就走出去了。我不是故意的,書還給你們。」
櫃檯前,收銀員接過書,連聲道謝,謝得我臉紅得都想逃了。末了她又說一句 「請等一下」,轉身與同事交頭接耳起來。不一會兒,她們一齊回到我面前,手裡多了一張卡片。
「昨晚來了個老奶奶,丈夫剛剛去世,也是華盛頓大學的畢業生。這張賽百味代金卡是老人生前沒用完的,她希望我們把它送給一個善良的人。我們達成共識,你完全配得上這份禮物。」
她們用了「deserve」一詞:值得,配得上。
我接過卡片,不新,但被保存得很完好。卡上附有一張黃色小紙條,我對英文手寫連體字還沒有辨識能力,琢磨了幾遍,勉強讀出最後一句話:Thank you for your random action of kindness.(感謝你不經意間的善行。)
我眼前飄過Kate Spade小手包,紅色款橙色款黃色款還有格外別致的寶石綠款,一陣臉紅手抖心虛。
而店員還在意猶未盡地竊竊私語:「誰說中國人素質低愛貪小便宜,真是信口開河。」這一句入耳,已經起步走人的我腳下一頓,心頭有什麼東西動了一動。
2
開學幾個月後,腦袋裡學校甚至城市的地圖漸漸清晰起來,我開始習慣每天排隊乘公交車,習慣平日常把「謝謝」掛在嘴邊。在每周四的晚上,也會裹上小片裙和同學們一塊兒走進酒氣繚繞、樂聲震天的派對,還在校日報社做起了記者。
有一天去市中心跟訪本校教授的公共演講,活動結束時天色已暗。眼看快到黑人流浪漢出沒的時間了,我加快腳步,卻還是被一個高大的黑人乞丐擋住了去路。
我嚇得臉色慘白。他伸出手:「我肚子很餓,你能給我點零錢買東西吃嗎?」我搖頭。我確實沒帶現金,只好不好意思地沖他笑一笑。
「Well, thanks for your brilliant smile. (那麼,謝謝你明亮的笑容。)」他說罷,側身讓路。
「不用謝。」我說完,小跑幾步加緊離開。忽然想起卡包里那張賽百味代金卡----我禁不住又停下來,轉頭看向那位巨型黑叔。他的黑衣服和黑臉在半黑的街頭化作一團不太明顯的黑影,一種寂寞與無助的存在。
我從包里翻出代金卡,跑回去遞給了他。
他連聲道謝,並在我轉身離去時叫住我:「Young lady, it's not safe out here. Are you taking bus? I walk you to the stop, okay? (年輕的女士,這裡不安全。你去搭公車嗎?我和你一起走到車站如何?)」
我們拐過路口,一小群黑人映入眼帘,圍繞在公車站附近,大聲說著語調誇張的英語,看著我從他們面前走過。
那之後一段時間,我還經常想起那張代金卡,然後猜測它的餘額。
是的,我並不知道它值多少美金。它屬於我時,我要麼把它遺忘在卡包里,要麼在拿出的一刻忽然捨不得使用。我祈禱不要太少,否則對不起黑叔陪我走路的好心;也不要太多,否則我就虧大發了。
那麼,我的回身遞卡,和他的「I walk you to the bus stop,okay?」,又分別值多少錢呢?
又過了一陣,因為參加公益活動的緣故,我每個星期四上午都會前往西雅圖的蘇丹流民區。他們是戰亂時代逃難前來的流民,群居在偏遠小鎮上,與世隔絕一般生活著。
政府鼓勵高中生和大學生們趁課餘時間來幫助這裡的小孩子,我報了名,教他們簡單的英語與算術。
事實是,沒有多少孩子買這份善舉的帳,縱使我們提供零食飲料,聽課的人數還是在新鮮感淡去之後一天一天地減少。
我以在聊籃球的間隙講算術的方式,留住了兩個男孩一個女孩,三兄妹。學期結束時,他們的母親邀請我共進家庭晚餐。
我在餐桌前拆開來自這位蘇丹母親的禮物,然後足足愣了五秒鐘。
一張一模一樣的,賽百味代金卡。
我試著想像這張卡在離開我後所經歷的旅程:被巨型黑叔轉送給蘇丹孩子,孩子交給媽媽?或者,它們原本就不是同一張卡。
3
「少年,我所講述的卡片,就是這張了。它躺在我的卡包里,隨我來到地球另一邊,和我一起在這座小村莊裡遇見你。」
大三的時候,我辦理了一年休學並回國。在國內,我跟訪一個東莞工廠的女工,隨她一起來到了她的家鄉。路過這片田地時,遇見了你。少年,那時候你正在四處漏光的樹蔭下讀書,用樹枝在土地上做算術。我跟著你,看你因為熱愛讀書被同伴嘲笑,被父母責罰,而這一切都沒能阻止你對知識的渴望。
你告訴我,你要考進鎮上的初中,城裡的高中,然後上大學去。我忍不住坐在你身邊,和你一起擺弄樹枝,給你講外面的世界。
你疑惑的眼神告訴我,你並沒聽懂這張代金卡究竟是什麼,你或許認為它很值錢,又或許覺得它不過和你用廢卡紙折成的玩具一樣沒什麼用。但我依然把它送給你。
生活一成不變也瞬息萬變,我看到這雙小小的眼睛裡,那個充滿希望的你,就仿佛看到一個青年的你,拐進美國街頭的賽百味店鋪,用嫻熟的英語匆匆買下三明治,然後回到人流里繼續前進。
怎麼會突然想起那個村莊和少年呢?已經過去兩三年了。此刻我正開車行駛在去往芝加哥的路上,夜色深沉。不過,我好像開錯路了。
這次我是來芝加哥做暑期實習。機場到酒店路途遙遠,我開著華人中文電台,以防精神不濟。
節目主題似乎是「你所收過的特別的禮物」。主持人與嘉賓們在一通接一通的電話里調笑不止。我聽見有男聲說賽百味代金卡,心頭一動。
「我曾參加『美麗中國』去山區支教的一個活動,離開時有個學生送了我一張美國地區的賽百味代金卡。我不知道這張卡是通過什麼神奇際遇輾轉到了那裡,但那個小學生顯然很珍惜這張卡,他用布把它層層包裹了起來,輕拿輕放,後來說什麼也要送給我,我很感動。」
男生的聲音很好聽,只是大約不善言辭,故事被他講得乾巴巴的,調頻冷場了兩三秒,大概連主持人也不知用什麼語氣接話才好。
而我已經剎了車,翻找起電台號碼,我有相似的故事要講。
高速上夜色深沉,來往的車輛也很少。我坐在車裡,許多往事自記憶深處傾涌而出。等我找到號碼,調頻里早已開始了另一則故事。芝加哥的夜冷而乾燥,車內卻暖洋洋的。我靜坐在車裡,心想,就讓這張代金卡繼續它自己的旅行吧,我原本就是一個傳遞者,而非擁有者。
我放回手機,輕踩油門,轉動方向盤,重新上了路。
孤獨患者
文 / 陶立夏 作家 翻譯家 攝影師 @陶立夏
那間會議室簡直就像是宇宙黑洞,投影儀的光線之外漆黑一片,讓人在咽口水的間隙忍不住猜想窗簾的厚度。而我們整個團隊準備了月余的營銷策劃提案,只換來甲方負責人一個高深莫測的表情。末頁那句碩大的Thank you漸漸隱沒,像是在自嘲我們的不知深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