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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09:26 作者: 韓寒
馬歇爾·埃梅在小說《分身》里,造了一個能隨意複製自己的家庭主婦。
這位主婦,起初為了兼顧愛情和婚姻,動用了自己的化身。結果情況越演越烈,各種對女人的需求紛至沓來,家庭主婦使盡渾身解數,小說結束前,她在世上的化身多達六萬七千名。最後,還是因為愛情的關係,化身之一被勒死。其他所有化身,一齊微笑告別人間。
愛情,在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電影裡,以種種幽深隱微的方式,蔓布於生命的所有枝幹。愛情並不是救贖,愛情就是道德本身。愛情的光源,把一個人的影子,不斷投射在地球不同角落。而這些影子,因為愛情的緣故,便都能夠活下來,自己走動、相信生命。
即使有六萬七千個維諾妮卡,同時朝愛情的光源凝望,也就是如同六萬七千朵向日葵,分享同一個太陽,而每一朵向日葵都能得到足夠生長的陽光,不覺得生命有匱乏。
從夢境胎生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如同莊周到羅智成這整整一脈的恍惚神智,總在猜疑自己的一生,是別人做的一個夢:人類的世界,是造物的一個夢。造物呢?也許是人類的一個夢吧!
博爾赫斯在詩里寫他夢見的《白鹿》----
輕柔的生物,由一點點記憶與一點點淡忘而組成……
管制這奇怪世界的諸神讓我夢見但不馴養你;
或許在渺達未來的一處轉角我會再度見你……
而我自己也是一倏忽即逝的夢,只不過多夢幾天
多留些時候……
活下來的、在愛情里的那個維諾妮卡,意外瞥見一張旅遊照片中另一個已逝的維諾妮卡時,恍恍惚惚地、似懂非懂地,然後,會過意來地,痛哭了。
她是沒有辦法不哭的。
博爾赫斯的《環形廢墟》講一名以做夢來生育子裔的術士:他先夢見跳動的心臟,最後把頭髮也一根一根以夢造出。他完成了造人的任務以後,用火來焚身,他準備好要接受死亡的解脫了。誰知道火併沒有如他預期的那樣燒焦他的皮膚,而只是輕輕擁抱撫摸著他。博爾赫斯這樣作結:
……欣慰、屈辱和恐怖的感覺,同時襲向他,他突然領悟:自己也不過是個幻影,另有別人在夢裡創造了他。
欣慰……屈辱……恐怖……維諾妮卡是沒有辦法不哭的。
在另一個城
伊塔洛·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在第二章首,馬可波羅想著:
……每當抵達一個新城市,旅人就再一次發現一個他不知道自己曾經擁有的過去……他必須前往下一個城市,在那裡會有另一個過去等著他,或者是,某種原本可能是他的未來,目前卻成了某人的現在的東西,在等著他……
巴黎的維諾妮卡,邂逅了克拉高的維諾妮卡。城市身世的秘密,幾乎要被拆穿----這無數形貌各異、各自靠經緯度標示的城市,其實,都只是同一個地方而已。波蘭的城、法蘭西的城,其實依賴的是相同的城民、相同的姓名,相安無事地前後錯開了時空,像行星那樣,謹慎地在自己的軌道上,兜著兜不完的圈子,以便瞞住那做夢的人,維護住這一個一個,繁衍為城市的夢境。
只要不被撞碰,我們便都得以像心臟病發前的這個維諾妮卡,發現照片上的那個維諾妮卡一般,對號入座在生命的觀眾席上,偶爾心絲牽動,終究轉瞬而忘,不會去探知大放映幕的另一面,也坐著一批同名同臉的觀眾,痴迷地望著銀幕。
有那樣一個早上,你心血來潮,不是為了拿藥瓶子,卻突然打開了浴室掛鏡的那扇小門,你發現另一張不是你自己的、你的臉,也正凝視著你。
你發現鏡子的彼端,一直藏著一整座一模一樣的城。
《看不見的城市》,第九章,「連綿的城市之四」----
「每個地方都混在一塊了。」牧山羊的人說:「到處都是西西利亞城。」
所有的部落
羅智成的詩《語錄》----
在我心底有無數事件。
它們不屬於我的任何經驗。
甚至也非我所創造的。
但確實是我的。
這樣,即使地球上只剩下你一個人,也不能算是寂寞、不能算一無所有的了吧,維諾妮卡。終有一天,你也將從世上消失,你也將因卸任而感到欣慰,因虛幻而感到屈辱,因渺小而感到恐怖。但是,在那之前,你會遇見下一個維諾妮卡,在甘肅、在木星、在銀河以外的大麥哲倫星雲……
生命的不確定與倉皇,也許因此而可以被諒解了吧。
所有的維諾妮卡,都將繼續在文字里、故事裡、放映的光和投射的影子裡相會。
所有流離的維諾妮卡。
羅智成的四行詩句----
這次我的心思跋涉太遠
瀏覽了靈魂其他的部落
這次我的心思跋涉太遠
被輾轉販賣,四處為奴……
北京,北京
文 / 暖小團 作家 媒體人 @暖小團
2010年12月31日,我來北京的第三個月。那天我拿著同事給的趙傳演唱會的門票,下班後換了兩趟地鐵,一個人去五棵松體育館看演出。我不喜歡這個歌手,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要去,大約只是不想一個人跨年。也許去現場的大多數人和我一樣,整場演唱會中沒有尖叫也沒有螢光棒。可是當這個又丑又老的男人開口唱「當所有的人離開我的時候/你勸我要耐心等候/並且陪我度過生命中最長的寒冬/如此的寬容」,我一下就哭得像個傻×。那年我二十四歲,生命中第一次哭著跨年。我至今都能記得那時候心酸的滋味,但我至今都說不清彼時流淚的原因。
2009年6月,我從家鄉哈爾濱的某師範大學中文系畢業。同年年底,經過入職考試加上父母托關係,我進入某大學附屬高中,成為語文組的一名教師,主要教頑皮不羈又家境優越的藝術生,讓他們在幾個月後的高考中能考入理想的大學。2010年3月,因為當時面世不久的新浪微博突然加了「測試版」符號,加上之前同類網站「飯否」被封,網上瘋傳微博要被和諧。當時我的微博只有一千多粉絲,都是當年「飯否」上一起嘻嘻哈哈的朋友。某天晚上,我收到了一個女孩兒的私信,她說:我挺喜歡你的,我怕微博掛了以後找不到你,我能把你的語錄整理成一個帖子嗎?我說行,反正我平時也是自言自語玩兒的,你隨便。幾天之後的一個中午,我因為下午第一節沒課,破例在午休時間從學校回家吃午飯,打開電腦,第一眼看到的是消息框提示:你有10000個新粉絲,7200條轉發,3900條評論。我當時心跳到嗓子眼,說實在的,是嚇壞了,隨手點開幾條評論才清楚了原因:那個留言給我的姑娘整理了我的100條語錄發在當時某個熱門論壇,於是一夜之間,粉絲紛至沓來。
我的第一反應是自己會被校方開除,我知道網絡時代人肉一個人有多麼容易。校領導如果知道自己的員工突然成了網絡紅人會是什麼表情,學生家長如果知道孩子的語文老師是個口無遮攔的姑娘會是什麼態度,這不難想像。我做的第一件事兒是刪除了所有我之前發布過的個人照片和帶個人明確消息和@周圍朋友的微博,我想保護我的學生保護我的家人,起碼他們不至於被推到風口浪尖。整個一下午,我都在緊張中度過,粉絲數還在不斷攀升。之後的三天,我沒更新任何一條微博。我沒法冬眠,我還得上班,但是我可以裝死,或者裝死狗。我知道,這種時候,我該做的唯一一件事兒就是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