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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09:26 作者: 韓寒
幸好客棧老闆娘說雞足山有幾座小廟,的確有人在那修行。有人插嘴說,雞足山上的廟實在太破,連電都沒有,也沒信號,一個女的去,有點危險。又有人說,幹嗎不去蒼山上的無為寺?那裡有一星期的武術修行班,很多外國人去,學點打坐、馬步、三腳貓功夫,挺不錯的。
我拎著包,在大街上找了一輛黑車,告訴師傅去無為寺。他說六十塊我說四十塊,最後以五十塊錢成交。那天下午大理的天氣好極了,晴空萬里,爽朗無風,小鳥喳喳叫,想到馬上要跟這個世俗的世界暫別,已經開始滌盪心靈深處的污垢。去的路上相當幽靜,一條山路往上開,除了偶爾衝下來輛小面的,連個閒逛的村夫都沒有。司機默默無語,我一路看著景色越變越綠,激動得努力控制住情緒。
到達無為寺,背上行囊,在後門碰到兩個和尚,正從麵包車上卸進口紅提,我問他們武術在哪兒學,他們指了個方向。我邊走邊想:這群和尚吃得真好,也罷,第一次隱居不宜太激進。
廟裡果然有幾個外國人,一個金髮姑娘熱情地問我是不是也來學功夫,她說走,我帶你去報名。我跟著她走在曲曲繞繞的小徑上,覺得此處甚好,甚幽靜,甚是適合短期休養。傳說中的武術修行班放在一個破破爛爛的小院裡,幾個外國人在裡面練著馬步,一個面帶笑容的和尚看到我問:你是中國人嗎?我點頭,他隨即告訴我:對不起,我們這不收中國人。
是以什麼樣黯然的心情離開了無為寺?現在我已經記不太清楚,總之就是又氣惱又丟臉。走出廟門一看,黑車司機還在那裡,我問他你怎麼還在,他說這裡不收中國人吶,我終於知道他為什麼一路都默默無語。他說:你下山嗎?我也下去,這回收你三十。
我不可能像比爾·波特寫的那樣,到終南山頂,找一個無人居住的茅房,就著兩袋麵粉過一個冬天;我也不可能像梭羅一樣,孑然一身跑到湖邊自己造個房子住。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跑到一個沒網的地方待幾天,感受下脫離世界的感覺,可我居然因為是個中國人而被拒絕了。下山後客棧老闆娘聽說了這個消息,立刻說,那和尚每晚都去壞猴子酒吧喝酒,你要不要過去跟他喝兩杯聯絡下感情?沒準就讓你去了。不,我這輩子都不打算再去無為寺。
後來我發現想找個世外桃源般的地方住著,聽上去很簡單,找起來真難。到處都是人,諾頓那樣鄉下的地方,只要有一個背包客說那裡很好,馬上整條街都是揣著單反的哥們。一個不太熟悉的朋友跟我說,你可以去杭州鄉下,空氣好極了,現在人也少。我琢磨了幾番,覺得那裡沒準有郁達夫筆下《遲桂花》的氣息,有點蠢蠢欲動。朋友說,幫你打聽好了,那裡的農家樂一個房間一天收三百,你是我朋友,去一個月給六千就行。
如你所知,我很窮,聽到這個消息我甚至後悔放棄了北京兩千塊的出租屋,其實拉斷網線在裡面進行一番辟穀運動,沒準也能收穫大塊大塊的孤獨。不過這種人出現在城市裡,看上去都像標準精神病。
兩年後,我終於有了一個機會。那一年我無意中去了修行大本營,印度的瑞詩凱詩,大名鼎鼎的瑜伽城。大把和我一樣想要由內而外洗洗骯髒心靈和肥膩身軀的閒人,聚集在那兒。沒費多大工夫,就找到了一家ashram(隱修所),那裡沒有網,沒有電視,沒有信號,沒有交通工具,離小鎮步行需兩小時。房間裡只有一張床鋪、一個水杯。在這裡既不允許抽菸喝酒,也不允許高聲喧譁,甚至連聊天都最好避免。你只需要做一件事,冥想。
冥想的內容還是人類終極問題,我是誰?我從哪兒來?我到哪兒去?我對禪學一無所知,正式開始修煉前,蹲在清澈的恆河邊,吸了一根印度草煙。那是本地人用菸葉做的,吸著吸著想起王小波寫在雲南拿這種菸葉抽,一把火燎光眉毛,呵呵樂了。那時候我就知道自己在冥想上不會有什麼出息。
終於過上了夢寐以求的與世隔絕的生活,我們從早上五點開始打坐,七點練瑜伽,九點散步冥想,中午休息,下午再練一堂,到晚上又是打坐冥想。我本應沾沾自喜,可是兩天後的一個下午我終於明白這次地方是對了,但時機不對。隔壁的墨西哥女人告訴我,她來這兒是因為和法國男朋友分了手,問我,你呢?我說我剛交了男朋友,他很好,在工作。
你想他嗎?
想,何止想,我的每一次冥想都成了大段愛情與動作電影回放。於是這一場本該深入靈魂最深處的探尋,因為我滿腦子心有旁騖,最終每一分鐘,都在眼巴巴渴望回家。
修行結束的那個下午,我興高采烈,乘了第一輛的士出山,又叫了一輛昂貴的計程車去火車站,隨後飛也似的,離開了印度。我的男朋友在機場等我,問我修煉得怎麼樣。
那一刻我只覺得做個普通人已經相當滿足,一個人若非碰到大起大落,實在犯不著跑到山裡拼命冥想「我到底是誰」。愛情沒收所有清高,當時我只想跟他一起吃紅油火鍋。
直到這份戀情褪去熱情,我才又一次,像回憶親媽一樣回憶那一年在印度,早上濕冷的空氣,山中寧靜的小道,五平方米小屋內的獨坐,林間瀑布的冥想……
不過我知道,再一次跑去隱居,只要在門口放塊巧克力蛋糕,俗人立刻又能覥著臉跑出來。
光燦爛時,星已死滅
---- 獻給《今世今生》的億萬維諾妮卡
文 / 蔡康永 主持人 作家 @蔡康永
從星空開始
看見那顆星在天空閃耀的時候,那顆星可能早已在兩百七十萬年以前死了。因為那星的光,要跋涉兩百五十五億億公里的路程,才能到達你的眼。當你為那星落淚、憑那星起誓的時候,那星早在整個文明開始之前,就滅絕淨盡。當一個維諾妮卡領悟、看見的時候,另一個維諾妮卡早已釋放過最燦爛的光芒,滅絕淨盡了。基耶斯洛夫斯基的電影,常常把宇宙帶到我的面前。
旅程中想起
約翰·巴斯在小說《夜海之旅》里,將一枚奮力泅泳的精子當主角,夾雜在無數互相競爭的勇者之間,開始思考造物者和他們這群勇者之間的關係,他們這樣想----創造我們的造物者不見得是不朽的。我們可能不只是他的使者,我們可能還是他的「不朽」。我們延續了他的生命,延續了我們自己的生命。我們變化形體,超越了個體的死亡。造物者和勇者,彼此創造了對方……這枚精子,越想越惑亂,有可能我在一開始游泳時,就已經滅頂了,只是我在咽最後一口氣之前,幻想出這整個在夜海游泳的旅程罷了……
有時我認為:我就是那些已經滅頂的、我的朋友,活下來了的那個維諾妮卡,在電影結束以後,也會開始這樣的生命,可能真的隸屬於一個更巨大、浩瀚的整體。
個體的死亡,並不能臻至滅絕,而是通過死亡或變形,參與到另一個生命里去。不朽,就靠著這麼無賴的手段,得以完成。
被愛情繁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