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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09:26 作者: 韓寒
    「瑪麗是室友介紹給我的女朋友,比我大一歲」,「黑龍江大學的」, 「高考五百五十多分」,「沒看上我,黃了」,「我介紹給我爸的」,「結婚兩年了」,「兒子都三歲了啊」,「扔在瑪麗的東北老家養」,「一開始都沒想領證」,「還是我勸他倆去辦的」,還說「畢竟對我弟弟也有個交代」。

    這一通下來,我心裡像是一口倒了十包跳跳糖那麼噼里啪啦的。正在喝水的老闆聽到結婚兩年、兒子三歲了那會兒就嗆著了,之後就一直在咳嗽,分不清是故意的還是有意的。在場的都面面相覷了,眼神里的信息量已經超過了表情能容納的限度。老胡兒子似乎很滿意他講出這番話帶來的效果,又若無其事地看起了他的國際刑法。

    那天晚上的牌局瑪麗姐也來了,我們大家似乎一整晚看她的表情都不太自然。中途她起身去陽台透氣的時候看到了小七,然後很興奮地把小七牽進屋,到我身邊問我多少錢買的,我愣了一下說幾百塊吧。然後她驚喜地跑到老胡身邊,用甜得發膩的聲音說,老公我也想養一隻金毛啦,才三百塊呢,好不好嘛。老胡忙著打牌,眼皮也不抬地應付著說行行行。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這對於男人來說就是一邊玩去的意思了,她卻親了老胡一口說就知道你最好了,然後樂顛顛地把小七牽回陽台。當時我心裡就犯嘀咕,果然這樣的女人才能傍到有錢人啊。

    關於瑪麗傍大款這個想法,是在有一天晚上崩塌的。那天我們像往常一樣軋帳,查抽水發現帳目比往常少了兩千多的樣子。我們三個做了一晚上分析,最後發現籌碼里有二十多個比較新的一百元,從而發現是有人從淘寶買了一樣的籌碼偷偷帶進來,臨走時兌換成了現金。

    是誰呢?那一晚魚龍混雜來了很多不認識的人。於是我們只好把現有的一百元籌碼最中間的那個圈拿記號筆塗成了黑色,其實挺明顯的,但來賭博的人誰會在意這個。

    第二天繼續打開門營業,人到得很齊。那晚老胡的運氣很不好,兩次詐牌都被對家跟了上來,輸了有小一萬,向來愛絮絮叨叨的老胡那晚最後竟然被打得偃旗息鼓。他媳婦倒是贏了不少,但也入不敷出。牌桌上有規矩,籌碼不能相互給,於是後來瑪麗乾脆不玩了,把錢都給了老胡,搬了個高腳凳坐到了他身邊。

    一局結束之後我發現池子裡竟然有了兩個沒有塗黑的一百,趕緊給老闆使了一個眼色。結果我的眼色似乎使得有點太大了,大家都停下手上的動作,看向池子裡的籌碼。我突然靈光一閃,想到梅勒的《失落的神諭》裡面的故事:有個阿拉伯老法官抓小偷,把失竊小店的門板放到街上抽五十大板,說是門沒有盡到職責放走了小偷。集市上圍了一大群人,都想親眼看看怎麼執行這奇怪的判決。抽完之後法官靠近門板問它誰是小偷,然後站起來宣布:「這扇門說,頭巾上沾著蜘蛛網的就是盜竊犯。」人群中有個男人立刻去摸自己的頭巾,搜查這個人的家之後,店主立刻找到了失物。

    於是我點了點籌碼,隨手拿起一個一百的籌碼,說錢好像不對,差一百。老胡連忙丟了一個一百的籌碼進到池子說,噢,我旁邊掉了一個沒看見。

    我抬頭看向老闆,他也正在看著我。其實我並不知道池子裡錢少沒少,但那一刻顯然我們都知道了另外一件事。

    那天牌局結束之後,老闆特意最後才跟老胡兌換籌碼。他輸得只剩幾百塊了,老闆挑出那個沒有被塗黑的籌碼扔在老胡面前,說你這個籌碼和我們的不一樣,不是我們的。老胡隨口說那籌碼交來換去的也不知道是誰放進來的啊。老闆的女朋友是個眼睛裡容不下沙子的人,開口就直說:我都看見一開始是從你那裡扔出來的這個籌碼了,然後指著牆角一個亮著紅點的半圓狀物體說,一查監控記錄就出來了。其實那就是個煙霧探測器,可老胡卻有點慌了陣腳,扭頭問瑪麗說,是你帶來的?瑪麗先是一愣,誰都看得清兩人牽強的表情。瑪麗連忙說,對不起對不起,估計是我之前在別的場子玩留下沒換的,剛才翻包的時候以為是你們的就直接拿出來了。

    誰都知道這句話是假的,但就在大家都不知道怎麼接茬的時候,老胡一巴掌甩到瑪麗臉上。老胡跟老闆說剩下的這千把塊錢我們不要了,不好意思。然後拉著瑪麗就走了。

    老闆衝著背影小聲地嘀咕,就剩三百多了,還千把塊呢。

    而我腦子裡卻不停回放著瑪麗被扇了一巴掌之後的表情,好像在很多香港警匪片裡都見過。

    這件事之後老胡再也沒有來過,我們也沒人再提起過這件事。

    大概過去了半年吧,準備離開W市去北京上班的時候,我又想起了瑪麗。

    想起她喜歡小七,打算把它託付給她。於是打給老胡兒子問瑪麗的電話,他說他們已經離婚了。意料之中的,但我還是要了瑪麗姐的電話。

    瑪麗接起我的電話時有些詫異。我當然沒有提離婚的事,只是問她還想不想要小七。她說她現在住的地方很小,不方便養狗。然後我們客套了兩句就掛了。

    過了一個多小時吧,我收到了她的簡訊,說那天籌碼不是她拿的。

    我回復了她,說我知道。

    我當然知道,我早就知道了。

    女人替男人出來擔事的時候,眼神里那個驕傲勁兒,根本不是在認錯,是一種飛蛾在火堆里燒得噼里啪啦的快感。還有反被愛人推脫和指責之後那份無奈,像被劇烈疼痛燃燒過後的灰燼,卻被人輕巧地吹一口氣,就散在風裡。

    這就是女人,說來可笑呢,愛一個人時,吸進去那麼多勇氣,最後吐出來的卻都是嘆息。

    反正這是我們最後一次對話。德州撲克的圈子很小,後來也斷斷續續地聽了一些他們的消息。老胡沒有要孩子,瑪麗也沒有。老胡隻身又去了澳門,贏了一大筆錢。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我和老闆不約而同地嗤笑了一聲。

    賭界就是這麼個規矩,就算你有幾個億也好,沒兩個錢也罷,你買籌碼進來就只能是二十五十地盲注。這裡的世界很公平,桌上的錢你可以輸完了再買,但你如果輸掉別的,想買回來就沒那麼便宜了。

    W市本來也就是個不大的城市,過年放假回去的時候,在新世界碰見了瑪麗在挑鞋子。我正準備跟她打個招呼,卻看見旁邊的男人好熟悉。我繞過去瞄了瞄,果然是老胡。

    媽蛋,他倆又和好了。

    那一刻我不知道怎麼的,想起了場子裡另一個中年男人。他左手只有三根手指,花臂文身,大粗金鍊子,我們就叫他文身男吧。文身男是他一起的一個朋友帶來的,那朋友斯斯文文,就暫時叫他眼鏡男。文身男每個月只來一次,估計是他錢到帳的那天。但此人手氣極背,又沉不住氣,是謂賭場兩大忌,所以每次來輸個精光就罵罵咧咧地回家。可人生好玩就好玩在這裡,都說一物降一物,文身男就特別怕他老婆,撞到兩次他老婆打電話催他回家,那膀粗腰圓的大老爺們柔聲細氣的喲,像小心肝尖尖在顫的那種,「寶寶我再玩一會會啊,你乖乖先睡覺覺好不咯。」每次我都忍不住竊竊地笑,他就瞪我,兇狠得像眼珠子要迸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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