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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09:26 作者: 韓寒
她沒喊。
西風吹亂了她的劉海。她蹲下身來,抱著白菜的腦袋一起歪著頭看著我。
那一年開始流行舉起兩根手指比在臉龐上。她伸手在臉旁,笑著沖我比了一個YES,要多二有多二……
那年的大年初一,雜草敏給我發來一條簡訊:
哥,好好的。
我坐在藏北高原的星光下,捏著手機,看了半天。
而後的每一年大年初一,我都會收到一條同樣的簡訊。在成堆的新年快樂恭喜發財中,有雜草敏短短的四個字:哥,好好的。
四個字的簡訊,我存進手機卡里,每年一條,存了很多年。
後來雜草敏離開濟南,蒲公英一樣漂去了北京又漂回了南方,再後來她漂到澳洲布里斯班,在當地的華語電台當過主持人,訂婚,又解除婚約,開始自己創業,做文化交流也做話劇,天南海北兜兜轉轉辛苦打拼。聽說一直是一個人,一直沒有遇到一隻能照顧她這株雜草的花盆。
不論身處何方,每年一條的簡訊,她從未間斷。
很多個大年初一,我收到那條四個字後,都想回復一條長長的簡訊……可最終都只回復四個字了事:
乖,摸摸頭。
敏敏,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你喊我哥,喊了十一年。可一直以來我都明白,那些年不是我在罩住你,而是你在心疼我。
有些話,年輕的時候羞於啟齒,等到想說的時候,已是人近中年,且遠隔萬重山水。
我有過許多女朋友,每一個都比你胸大比你腿長,可沒有一個能煮出你那樣的面來,又燙又香的西紅柿雞蛋面,燙得人眼淚噼里啪啦往碗裡掉。
真想再吃一次哦。
今宵除夕,再過幾個小時就能收到你的新年簡訊了,此時我在雲南麗江,有酒有琴有滿屋子的江湖老友。你呢?雜草一樣的你,現在搖曳在何方?
好好的哦。
乖,摸摸頭。
九月十三
文 / 七堇年 作家 @七堇年
今天是9月13號嗎?
……是啊,怎麼了?
八年了吧,得有。
什麼八年?
我倆認識八年了----2005年9月13號到今天,剛好八年了。
嗯。
我們走錯了路,在北京的三環上瞎繞著。夜色很深,老孫困了,一呵欠就是一汪眼淚花兒。當我說完這是相識第八年之後,我們更沉默了。車內狹小的空間裡,空氣凝固起來,我們像兩隻弱小的昆蟲,突然被困成了一塊琥珀。
八年,抗戰都結束了。
我很希望打破這寂靜,說點兒什麼,就沒頭沒腦扯了這麼一句,卻像根鈍得不成樣子的針,沒能刺破這一層沉默。
怎麼辦?我想上廁所了,老孫說。
剛才怎麼不上?現在這哪兒有啊,只能你把我送到酒店了再去大堂上吧。
還有多遠?
估計快了吧,你到前面掉頭,然後別上橋,就走輔道,再往前一段,拐彎就到了。
氣氛舒緩了下來,往事們卻紛紛站起了身,一眼望過去,如同人頭攢動的操場,凌亂,擁擠。
2005年那會兒,我的日子還像清澈的溪水,叮叮咚咚地流著。到如今,已經成了渾濁的河,許多事已被囫圇席捲而去。
我望著他的側臉,問,你後來還回過天津麼?
好像回過一次,也就那一次。
去了尖山嗎?
他一笑,說,早沒了吧……那地方。
尖山是過去天津一個賣便宜貨的地方。那一帶全是小商販們租住的破爛舊樓,吃的用的什麼都有,攤位像滿口齙牙,參差不齊地擠著,人們摩肩接踵,三教九流。「屌絲」這個詞在當時還沒有,網購也還沒成氣候,所以我還特拿去尖山引以為豪。
他比我高兩屆,天津已混熟了。也許是為了逃避對大學生活的失望,我瘋狂逃課,經常和他在城市裡東遊西盪,吃喝玩樂,自詡上得了友誼商場,下得了尖山市場。
當然,如青春年華中所有轉瞬即逝的好日子一樣,我們並沒能走多久。
後來我在香港讀書的時候,有個晚上和朋友一起去油麻地夜市。正坐在地攤上吃扇貝什麼的,腳下爬來了一隻小強,探頭探腦,嚇得我心跳驟停,扔下一桌菜就要逃。朋友特淡定,她提著筷子夾著菜依然往嘴裡送,說了一句,做人就要能屈能伸,上得了海港城,下得了油麻地。那一刻我哭笑不得,卻不知怎的突然想起了天津,有關那座城市的一切應聲躍入腦海,在那個夜晚,像繩子似的把我捆了個嚴實。
經常能聽到別人說,在一起五六年----分了;在一起八九年,十幾二十年----離了。我就在想,是什麼能讓兩個人在一起這麼久?又是什麼能讓兩個人在一起這麼久之後,還是分開了?
我不知道答案,因為我從來沒能和一個人在一起久一點,最多只能算是個半年拋、年拋型吧。
老孫家境比較好,可我知道他的錢也不是自己掙的,花父母的算什麼英雄,所以我不想讓他破費。老孫性格好,總是由著我,陪我逛逛尖山之類的破地方,每個周末就是吃一肚子垃圾食品,扛一袋子地攤貨,吭哧吭哧擠兩小時公交回宿舍。
錢是沒花幾個,但若要說歲月如金,那我這輩子再沒有比那時候更揮金如土的日子了。
其實我還是想過,兩人在一起要上進,要互補的,不然沒有未來。我們說好了畢業後要一起去美國讀研,說好了現在起就要好好學英語,他基礎差,剛好先畢業,可以補補英語,等我畢業。想法都是好的,可實際上,在一起的時間全都浪費在看碟片、玩兒、吃東西上了----忘了說,「吃貨」這個詞兒,在當時也還沒有。
而這樣的後果就是:老孫考英語四級,考了兩次都沒及格。因為買的答案不夠貴,都是假的。到了大四畢業前最後一次機會,考試不過畢不了業,他鐵了心下了血本,花四千買了槍手,外加一套設備,非過不可。
考試那天,我一早混進他宿舍去,幫他穿設備。那是一套利用人體為導體,為無線耳機供電,連上手機,用電話聽答案的系統。我按照說明書,幫他把渾身上下的各種導線粘好,捆得像自殺式炸彈襲擊者似的,然後外面再穿上衣服,插好手機,連上耳機,測試了半天,確認無誤之後,他就悲壯地赴考場了。出門時,他還把我反鎖在了寢室里,外面打不開。說怕有宿管來查,看到一女生在裡面鬼鬼祟祟,就說不清了。要知道他還分別給了每個室友封口費,不告發這事兒。
那個上午我就被困在他的寢室里,這邊廂接收槍手發來的答案,那邊廂再用寢室座機打電話一道一道念給他聽。他咳嗽就是沒聽清,不吭聲就是繼續往下念。
那時候的黑白諾基亞聲音挺大的,電話那頭隱約傳來整個考場此起彼伏的咳嗽聲,當然時不時也有他的,我就重新念一遍,確認他都聽到了,再繼續往下。大概是兩個多小時之後,估計終於交卷了,我才掛了電話,嘆了一口氣,抬頭看窗外的天。那是北方冬天的日頭,混混沌沌的大白亮。我就盯著那一口天,想,這扶不起的劉阿斗啊,家裡再好,頂個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