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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5:09:26 作者: 韓寒
大夫是我的觀眾,格外照顧我,他仔細檢查了半天后,問我:「大冰,你平時開車嗎?」
我說:「您幾個意思?」
他很悲憫地看著我說:「有車的話就賣了吧,你以後都開不成車了。」
他唰唰唰地寫病歷,歪著頭說:「快下班了,你給家裡人打個電話來辦一下住院手續,明天會診,最遲後天開刀。」
自己作出來的孽自己扛,怎麼能讓爹媽跟著操心。我猶豫了一會兒,撥了雜草敏的電話。這孩子抱著一床棉被,穿著睡衣拖鞋衝到醫院,一見面就罵人,當著醫生的面杵我腦袋。然後抱著棉被跑前跑後地辦各種手續。
我訕訕地問:「恩公,醫院又不是沒被子,你抱床棉被來幹嗎?」
她懶得搭理我,一眼接一眼地白我。
到了住院部的骨科病房後,她把我摁在床上,強硬無比地下命令:「你!給我好好睡覺休息!」
醫院的被子本來就不薄,她卻非把那床大棉被硬加在上面,然後各種掖被角。掖完被角,雙手抱肩一屁股坐在床邊,各種運氣。隔壁床的病人都嚇得不敢講話。我自知理虧,被裹成了個大蠶蛹,熱出一身白毛汗來也不敢亂動。
她就這麼幹坐了半晚上,半夜的時候歪在我腳邊輕輕打起了呼嚕。她在睡夢中小聲嘟囔:「哥,別死……」
我坐起來,偷偷叼一根煙,靜靜地看著她。清涼的來蘇爾藥水味里,這個小朋友打著呼嚕,穿著毛茸茸的睡衣,白色的扣子,小草的圖案,一株一株的小草。
會診的時候她又狠狠地哭了一鼻子。
醫生給出的治療方案有兩套:
A方案是在拇指和手腕上各切開一個口子,把已經縮到上臂的手筋和拇指上殘留的筋抻到一起,在體內用進口物料縫合固定。
B方案是把筋抻到一起後,用金屬絲穿過手指,在體外固定,據說要上個螺絲。
治療效果相同,B方案遭罪一點兒,但比A方案能省差不多一半的錢。
我想了想,說那就B方案好了。
沒辦法,錢不夠。那一年有個兄弟借錢應急,我平常沒什麼大的開銷,江湖救急本是應當,就把流動的資金全借給了他,連工資卡在內,帳戶上只剩下兩三萬,剛好夠B方案的開支。B方案就B方案,老爺們兒家家的皮糙肉厚遭點小罪而已,沒什麼大不了的。
大夫說:「確定B方案是吧?」
我說:「嗯。」
雜草敏忽然插話說:「A!」
借錢的事她不是不清楚,銀行卡什麼的都在她那裡保管,她不會不知道帳戶餘額。
我說:「B!」
她大聲說:「A!」
我說:「一邊兒去,你別鬧。」
她立馬急了,眼淚汪汪地沖我喊:「你才別鬧!治病的錢能省嘛!」
她一哭就愛拿手背捂眼睛,當著一屋子醫生護士的面,嗚嗚地哭了起來。
我覺得太尷尬了,摔門要走。醫生攔住我打圓場:「好了好了,你妹妹這是心痛你呢……」
當著一屋子外人的面兒,我又臉紅又尷尬,想去勸她別哭,又抹不下臉來,又氣她又氣自己,到底還是摔門走了。
一整個下午雜草敏都沒露面。到了晚上我餓得要命,跑到護士值班房蹭漂亮小護士的餅乾吃,正吃得高興呢,雜草敏端著保溫盒回來了。
她眼睛是腫的,臉貌似也哭胖了。
她把蓋子掀開,怯生生地擎到我面前說:「哥哥,你別生氣了,我給你下了麵條。」
一碗西紅柿雞蛋面,騰著熱氣,西紅柿切得碎碎的,蛋花也碎碎的。
我蹲在走廊里,稀里呼嚕地吃麵條,真的好吃,又香又燙,燙得我眼淚噼里啪啦往碗裡掉。
從那一天到今天,只要吃麵,我只吃西紅柿雞蛋面。
再沒吃到過那麼好吃的西紅柿雞蛋面。
我吃完了面,認真地舔碗。雜草敏蹲在我旁邊,小小聲地說:「哥,我以後不凶你了,你也別凶我了好不好?」
我說:「嗯嗯嗯,誰再凶你誰是狗。」
我騰出一隻手來,敲敲她的頭,然後使勁把她的短頭髮揉亂。
她乖乖地伸著腦袋讓我揉,眯著眼笑。
她小小聲地說:「我看那個小護士蠻漂亮的。」
我小小聲地說:「是呢是呢。」
她小小聲地說:「那我幫你去要她的電話號碼好不好?」
我說:「這個這個……」
小護士從門裡伸出腦袋來,也小小聲地說:「他剛才就要走了,連我QQ號都要了……還他媽吃了我半斤桃酥。」
最後到底還是執行了A方案。
她知道我死要面子,不肯去討債也不肯找朋友借,更不願和家裡開口。多出來的錢她幫我墊了,她工作沒幾年,沒什麼錢,那個季度她沒買新衣服。
手術後感染化膿又術後黏連,足足住了幾個月的院。雜草敏那時候天天來陪床,工作再忙也跑過來送飯,考勤保證不了加上曠工,獎金基本給扣沒了,但一天三頓飯從來沒耽誤過。
我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難得當回大爺,人家住院都住瘦,我是噌噌地長肉,臉迅速圓了。
整個病房的人都愛她。我騙他們說這是我親妹妹,有個小腿骨折的小老太太硬要認兒媳婦,很認真地跟我數道他們家有多少處房子多少個鋪面。
她和那幫小護士玩兒成了姐妹淘,你送我個口紅我回贈個粉餅兒,聚在一起嘰嘰喳喳聊電視劇。
人家愛屋及烏,有兩個小護士經常在飯點兒噔噔噔跑過來,摸摸我腦袋,然後往我嘴裡硬塞一個油燜大雞腿兒。她們跟著她一起喊我哥,但老摸我腦袋把我當小孩兒,搞得我怎麼也不好意思開口要電話。
生病也不能耽誤工作,台里催我回去錄節目,整條胳膊打著石膏上台主持終歸是不妥,雜草敏給我搞來一條彩色布套子,套在石膏上時尚得一塌糊塗,像花臂文身一樣漂亮。錄節目的間隙,她神經兮兮地擎著透明膠跑過來往長筒襪上摁。
我說:「你幹嗎?」
她齜著牙笑,說:「上面沾的全是白菜的狗毛,鏡頭上一推,特寫特明顯,我給你粘粘哈……」
我揪著她耳朵讓她老實交代這條布到底是什麼東西的幹活。
……
我TM胳膊上套著雜草敏的彩色長筒襪主持了一個季度的節目你信不信。
5
整整半年才最終痊癒。
拆石膏的時候是臘月,那一年的漢歷年和藏曆年正好重疊,我歸心似箭,第一時間買票回拉薩。
雜草敏幫我收拾行囊,她偷偷把一條新秋褲塞進包里。我沒和她拗,假裝沒看見。
依舊是她牽著白菜送我,依舊是家產託付給她,依舊是在機場大巴站分別。
我隔著車窗沖她招手,很緊張地看著她,我怕她再喊什麼「哥,別死啊,要活著回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