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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3:46:38 作者: 沉埃
    虞連翹應了一聲。桶里水已是滿滿的,她提起來往外走。走著走著,一眼撞見了他。

    剛開始她還以為是錯覺。從暗處走到亮堂里,眼睛還沒適應光線,還看不大清,只有一個輪廓,一個金色的剪影。

    然而,他走了過來,說:「給我,要提到哪兒?」

    一大桶的熱水,很沉,她弓著身走得小心翼翼,怕濺出來燙著。李想接過手後,虞連翹摁著肩膀,擰眉問:「哎,你怎麼來了?」

    李想愣了一瞬。為什麼要來呢?

    其實,鬧翻之後,他的心硬了整整一晚,想著為什麼要他妥協,而不是她,難道自己在她心中的份量,不足以讓她分出一點點的時間嗎?

    可是第二天清晨醒來,朦朦朧朧里總是浮現她離去前的那一抹笑。滿滿的無奈和滿滿的悲涼,仿佛是太多了難以負載,所以她只能自嘲地笑一笑。他想起她說的----她沒有選擇,也沒有人給她選擇。那為什麼自己也要為難她呢?他覺得有些內疚,而後越來越多的內疚。

    李想將木桶擱下,低聲說:「你脾氣那麼大,連句再見也不說,扭頭就走。我能不來嗎?」

    虞連翹白他一眼:「你還惡人先告狀了。到底是誰脾氣大?」

    李想笑道:「是我,我臭脾氣行了吧。你不是說你笨,沒我聰明嘛,我就高風亮節地過來指點指點你。」

    「我哪裡笨了!」虞連翹笑著睇他,然後轉到老太太身邊,提高聲音說:「奶奶,他叫李想,是我同學,過來教我功課。」

    老太太點點頭說:「你去吧,剩下的我一個人弄就醒了。」說著,她手伸進那一大桶熱水裡。

    李想心驚,難道她不會覺得燙?人老了,耳朵會背,所有的感覺也都木掉鈍掉了。他想起上次來時,她對他的不大理會。

    虞連翹摘下手套,扯一扯李想的袖子,說:「我們到樓上去。」

    又窄又陡的一段樓梯,她走在前面。

    李想問:「你們剛才是在幹嘛?」

    虞連翹笑:「繅絲呢,沒見過吧。」

    李想驚奇,「是蠶的那個絲?」

    虞連翹說:「對啊,隔壁有一家店做被子,彈棉花被,也做蠶絲被。忙不過來時,就分點活給我奶奶做。喏,把蠶繭倒到熱水裡,燙開,再把絲整個張開,套到蔑框上。」

    李想拉住她比劃著名的手,嘆道:「不是有機器做嗎?一百年前就有了吧?」

    虞連翹笑說:「人家一小店,哪裡會買機器。」

    最後的兩階樓梯,李想一腳邁上去,老舊的木質,嘎吱地響了兩下便恢復了寂靜。像木梯,像繅絲這樣手藝,像街後的一片斷井頹垣,李想有些明白為什麼曾經繁華的青磐街會沒落至此。外面的世界快速地新陳代謝,而這裡還保留著久遠年代的蹤跡。

    李想還是覺得詫異,虞連翹竟是生長在這樣的環境裡。與他是非常非常的不同,大概這也構成了她對他強大吸引力的一部分。

    自樓梯口上來,也是前後兩進的房間。虞連翹剛想提醒他,李想已經「砰」一聲撞上了門框。虞連翹連忙轉過身,「怎麼樣了?痛不痛?」

    「那麼大一聲,能不痛嘛。」李想捂著額,裝出一臉的可憐,央著她說:「你給揉一揉。」

    虞連翹拉開他手看,額上起了一片紅,不過也不嚴重。她像哄小孩一樣,對著泛紅的那處吹了吹氣,嘴裡埋怨道:「誰讓你長那麼高。我還擔心我家的門被你撞壞呢。」

    「沒良心!」李想吻她微微撅起的嘴唇。

    虞連翹推了推他,小聲警告:「喂喂,正經點。」

    他跟著她進去,房間不大,貼著壁角放著一張床,被子是粉紅的細格條紋,有些凌亂地攤著。李想打趣她:「好懶哦,被子也不疊。」

    虞連翹臉一紅,過去拉了拉平,指著藤椅說:「坐吧坐吧,別到處亂看。」

    天花板矮矮地就在頭頂,李想幾次以為自己要撞上去,於是便聽她的在椅上坐了下來。只是他還是忍不住四處打量,靠牆的兩邊各有一個立式衣櫃和一個五斗櫃,紅棕色的漆經過不少年頭,已經暗沉下來。書桌是當窗放的,桌面上壓著一塊玻璃,玻璃下是暗藍的絨面桌布,空空的,中間只嵌了一張照片。

    虞連翹站在他後面,伸手在玻璃面上撫過老照片,然後用指頭點著一個個人介紹說:「奶奶,我爸,我媽,我哥,王辰哥,這個是我。」

    李想問:「這裡你多大?」

    虞連翹:「十二歲。」

    李想:「唔,還是小的時候漂亮。」

    虞連翹哼了一聲,便去端凳子過來。

    李想問:「他們呢?怎麼都沒見到。」

    虞連翹坐到他邊上,歪頭看著照片,隔了一會兒才說:「以後再告訴你。」

    接下來的時間裡,李想倒也規規矩矩地與她一起做題。他的英語和數學都比她好,虞連翹碰到不會的就問他。

    數學題他總能講解得清清楚楚,看她老是出錯,便用筆頭輕輕敲她:「還說自己不笨?」翻開書給她看,「公式!公式!要記下來!」

    不過講英語就沒這麼明白了,虞連翹問他為什麼選這個,他想了想說:「不知道。反正聽我的肯定沒錯。」再問他,他就會不耐煩說:「我哪裡知道。」

    虞連翹與他爭:「你懂不懂語法呀?」李想辯道:「語感比語法重要!你知不知道!」虞連翹哂笑:「真兇,強詞奪理,還那麼凶。」

    這樣拌著嘴笑笑鬧鬧地做著功課,三兩個小時飛一般地就過去了。太陽在窗格子上只剩下斜斜的一點點亮光。

    李想站起來說:「我去開燈。」轉頭找了找,又問:「開關在哪兒呢?」虞連翹正做著卷子裡的閱讀理解,只剩下最後一道選擇了。她頭也沒抬,手往後邊指了指,由他自己摸索去。

    李想找到床頭吊著的一根繩子,往下扯了扯。是開關沒錯,可是屋頂上的燈閃了一下,隨即嚓地滅掉了。

    李想撓著頭說:「完了,我把你家的燈給弄爆了。」

    虞連翹收起筆和卷子,仰頭看了一眼,說:「那你得賠我。走吧,這就去買一個。」

    兩人下了樓,門已經掩上了,也是沒開燈。老太太還在那裡弄最後的幾個蠶繭子。虞連翹湊到她耳旁說樓上燈燒了,要出去買,馬上就回來。老太太眯著眼看了看他們,臉上沒什麼表情,只是點點頭。

    虞連翹便和李想走了出去。剛出門,風就颳得她連打了兩個寒噤,李想拉她的手說:「你別去了,告訴我上哪兒買就行。」虞連翹把小店的位置指給他,說:「那我就進去等你了。」他在她背上拍一拍說:「快進去吧。」

    虞連翹閃進門內,她冷得縮著肩,可心裡卻有一種被人照顧的熨帖。背靠在門上,一彎笑剛剛從心底浮上嘴角,驟然間卻聽她奶奶厲聲喝道:「你去照照鏡子,看看你自己現在是個什麼樣子!」

    虞連翹嚇了一跳,之前的笑僵在臉上。老太太嘴裡叨叨地念「作孽唷」,手指戳她說:「你才多大啊你,你就這樣!」臉拉下來,不再看她,只顧彎腰用掃帚掃著地上的死蛹。

    虞連翹戰戰兢兢地上前幫忙整理,她挨著叫了一聲「奶奶----」,老太太不理。

    她說:「我來吧。」掃帚柄啪地敲過來,敲在她的手臂上,冷天裡打下來格外地疼,她用手捂著。老太太這才轉過臉,罵她:「你女孩子家怎麼這麼隨便!這麼輕浮!」一氣聲音變得更尖了。

    虞連翹垂頭咬著唇,沒有爭辯一句。她實在不知怎樣為自己開脫。

    她奶奶也不出聲,心頭的氣火似乎平息下來。隔了一陣,方說:「你怎麼就不學學好----偏學了你媽那樣兒。」

    這一句話說的語調不高,夾在嘆氣聲里,卻比之前的那些要鋒利上百倍千倍,直直地刺到虞連翹心上。

    她蹲在地上,環起雙臂抱著自己。她不覺得自己有錯,可身上的罪名卻已落得死死。

    李想回來時,老太太已經去了廚房,前屋只有虞連翹一個人。

    她仍舊那麼蹲著,一動不動,在陰森森的黑暗裡。腦中空空,心中空空,什麼也沒想。

    「怎麼啦?」李想伸手拉她。虞連翹搖頭說沒什麼,自己站了起來,猛地眼前一黑,人晃了一晃。李想趕緊扶住她,「暈啦?你是不是貧血?」

    「可能吧。沒事的,一會兒就好。」虞連翹就著他手站著,等眼前的視線逐漸恢復清晰,她便不露形跡地退開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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