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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2:57:51 作者: 蔣淮琅
見過她年輕時容貌的人已經全不存世,即便她自己自照時也覺有些不慣,此時聽得此言,她霎時紅了眼圈,抬手摸了摸八老太爺的頭,喃喃道:「祖母變了妖怪,嚇著我的祺寶了,祖母也不想活著丟人啊……」
國公爺回頭對弟弟怒目而視:「什麼妖怪!這是返老還童,祖母之幸陳家之福,你不要胡說八道!」
返老還童,令人聞之咋舌觀之悚然的事情,就真切發生在百歲老人陳佟氏的身上。
一年前的那個早上,她被自己一夜返黑的頭髮嚇暈過去,幾個孫兒見了亦是驚怕不已。長孫祺鈺見多識廣聰慧沉穩,當即安慰她說這只是一種返老回光之象,舉例說明某古籍有載,某朝某代某人也曾如此,不僅白髮轉黑,更脫齒重生,精神煥發,壽長兩百餘歲,無疾而終,史稱顏祖。
陳佟氏沒聽過這位顏祖的名號,便追問是哪本古籍記載此事,能找來瞧瞧也好安心。祺鈺坦言古籍不可考,故事是由祖父轉述的。
陳佟氏泄氣,什麼顏祖,八成又是死老頭子胡編亂造哄孩子玩兒的。她活了一百歲,就沒聽過大燕朝還有比她更長壽的存在。
幸好,她沒有脫齒重生,也沒有精神煥發,只是一個頂著黑髮的雞皮老太太。也許這就是迴光返照吧,陳佟氏樂觀地想,活成了老人精,死前有些異象也是正常的。
可惜她的樂觀很快被殘酷現實打破。幾天後,她發現自己光禿了很久的牙床開始痒痒,伸手去摸,竟摸到了幾顆米粒大的牙根,嚇得一天沒敢開口說話,直到晚上陳祺鈺前來探望,她才抱著孫子又哭了一場。
之後事情的發展越發離奇,陳佟氏幾乎是以一天一個模樣的速度變化著。牙齒指甲長得飛快,松垮的皮膚肉眼可見的緊實,皺紋睡一夜少一條,佝僂了二十多年的背重新挺拔,甚至胸口,都鼓出了讓她難堪不已的弧度。
在孫子們的保護下,院子裡伺候的人更替得極快。房中只有秦嬤嬤和香雲一直貼身陪她,眼睜睜看著她近乎妖孽一樣的改變。兩人皆是啞了,只能用眼神表示情緒,從驚駭到麻木,用了整整一年的時間。
陳佟氏每日起床看見自己的變化便自我安慰,快了,異象愈多,死亡愈近,就快要死了吧?
鏡子裡呈現四十歲的臉時,她沒有死,困擾多年的腰痛毛病也消失無蹤;呈現三十歲的臉時,她沒有死,寒夜拿掉了湯婆子仍覺腿腳暖熱;二十出頭時,還沒有死,手背上的青筋和脖子上的皺褶被不知名力量抹平,早起洗乾淨的臉,就像剝了殼的雞蛋一樣光滑。
那天她怔怔對著鏡子照了許久,飽滿的臉頰上帶著血氣豐盈才有的紅暈,分明是她生下長女時的模樣。那時邊疆戰事平定,她收到長兄與丈夫即將凱旋班師的消息,心情舒暢,月子坐得很好,抱著女兒在窗花下攬鏡時,便看見這樣一張臉,胖嘟嘟,嬌嫩嫩的......
不,不對,那時的她眉梢眼角都透著期待和喜意,而今時鏡中這張年輕的臉,眼中卻只有蒼涼與死氣。
她扔開鏡子,叫香雲去請了陳祺鈺過來,再次懇切地表達了想要尋死的念頭。
「我不能再等了,若叫外人知道,國公府必將大難臨頭,唯有一死,方能不拖累你們。」她這樣說。
第3章 壽終內寢
陳祺鈺看著坐在妝檯前的祖母,身上還穿著慣常的鴉青色隱花寬袖長襖,頭上戴著某個玄孫女表孝心送來的深灰雲紋抹額,可她的臉龐那麼細膩白淨,她的腰身那麼苗條纖細,就像個偷穿老封君衣裳的調皮少女一般。只是,別看她的眼睛。
無論外貌變得多年輕,眼睛還是會暴露一個人的真實年紀,陳佟氏的眼神疲憊,瞳仁暗淡,像兩團燃透了的火堆,只余灰燼。
陳祺鈺嘆口氣,蹲身握住她的手,語重心長:「祖母,您萬萬不可尋死,孫兒以為,此乃神跡。」
陳佟氏不贊同:「神跡?神跡便是讓我一個百歲老嫗變成這副模樣?若有一星半點風聲走露出去,誰會不以為這是妖孽纏身?聖上還曾視我為大燕祥瑞,倘若他知曉此事,將如何看待陳家,天下人又將如何看待國公府!這是妖孽想借我肉身興風作浪,毀我國公府百年基業啊祺鈺!我唯有一死,將這妖孽之身一把火燒光才能放心,我不要你們受我拖累,我本就是將死之人……」
陳佟氏越說越激動,渾身顫抖,嘴唇發白,手指冰涼。陳祺鈺趕忙使勁握了握,安撫她的情緒,輕聲道:「祖母您聽我說,此事不關聖上,不關天下人,只是我陳家的家事而已。」
陳佟氏搖頭:「不論關乎於誰,我是決計要死的。你記住,我死後你立即將屍身焚燒,以骨灰停靈,祖墳里立個衣冠冢,骨灰撒了便是,就說是我的遺言。不行,我得寫下來,以免有人拿孝道做文章彈劾你們……」
看她四處踅摸著紙筆,陳祺鈺的眼睛濕潤了。
父親戰死母親殉夫,他是祖父母一手帶大的。呵護備至,傾力培養,九歲時就力排眾議為他請封世子。祖父去世後,國公府交到他的手裡,祖母從來都是家中最支持他的人,亦是他在朝堂起伏時最堅強的後盾,祖孫感情可謂至真至深。
如今看到祖母一心求死的時候,還在為兒孫打算,還在擔心拖累後輩,他怎能不心潮起伏?人還好好的活著,為什麼要刻意尋死?沒有這樣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