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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2:55:04 作者: 許乘月
她至今仍然清楚記得,奶娘在消失的前夜,曾悲傷的苦笑著對她說——
去團山找你舅舅,然後活下去。不過,可不必活得太好。
當時九歲的顧春並不完全明白這其中的意思,後來漸漸長大,她便懂了奶娘當年苦楚煎熬的心境。
她的母親用自己的命替她換一條生路,所以奶娘一路護她出了中原;可她不該活得太風光。
這或許是原州十城的百姓對顧家最大的寬容。
正因為此,多年來顧春從無建功立業之心,也無出類拔萃之志;最後,當她發現哪怕自己醫術庸碌,還是會得到別人的尊敬與感激時,她索性連習醫之道也自行棄絕,做了個不起眼的小話本子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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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我也沒有什麼驚世之才,」顧春就著李崇琰的衣襟左右搖擺著腦袋,偷偷擦去面上的眼淚,「就……隨隨便便過完這一生,其實挺好了。」
她並不覺得這有什麼委屈。
她沒有提筆治世之才,也無躍馬定邊之能,原州人又不屑要她的命,所以她也不知道自己該替父親為原州人做些什麼。
她唯一能做的,大約便是絕不能讓自己風光現世,好歹讓原州活著的人和死去的人都圖個眼不見為淨。
她今夜失控的哭泣並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團山屯軍的命運憂心,卻又束手無策。
她很怕團山屯軍因為各種不可言說的原因,最後落得和父親同樣的下場。
那樣的話,團山的孩子們,或許也將走上和她一樣的路。
行屍走肉般渾噩的活著,不敢奢談什麼抱負與希望。
李崇琰抬手按住她的後腦勺,讓她安安生生靠在自己懷裡不要亂動,沉吟片刻後,若有所思地緩聲問道:「所以,你的母親被從葉家家譜中刪掉,是你的主意?」
他知道了什麼?
顧春驚慌地抬頭,頭頂卻正正擊中李崇琰的下巴,痛得他險些飆淚。
「你、你……」心中發慌的顧春眼神閃爍,目光游移,卻不知從何問起。
待那突如其來的疼痛緩過去之後,李崇琰才無奈苦笑,垂眼望著她:「你還記不記得,祭茶神那日,我說,『我仿佛從前見過你』?」
「噫,難道不是你見色起意隨口搭訕嗎?」顧春揉了揉因先前的哭泣而有些發紅的眼睛,歪著腦袋仰面皺眉,努力搜尋著幼年時的記憶。
沒有。她確定之前從未見過李崇琰這個人。
哭笑不得的李崇琰忍不住捏了她的臉,咬牙道:「我是那樣的人嗎?」
你是。
顧春抿唇,剛被淚水洗過的眸中忍不住泛起晶亮的竊笑。
「你為了別讓自己過得太風光,所以就不想讓人注意到,」李崇琰淡淡揚唇,眸中是洞察真相的微芒,「你的母親,是葉遐。」
他這話音一落,顧春立時尷尬地扭頭,皺眉閉眼,最後無奈地抬手撓了撓額角。
「我猜得,可對?」李崇琰輕笑,伸手捏著她的下巴將她的頭轉回來。
四目相對,顧春無奈地撇撇嘴,口中逸出萬般糾結的一聲輕嘆。
「那不然你說我該怎麼辦?敲鑼打鼓昭告天下,說我爹是顧時維,我娘卻是葉遐……這就,很尷尬了呀。」
這事真的很難處,非但顧春自己尷尬,恐怕全天下都要尷尬。
畢竟原州之戰雖已經過去十年,可原州各地的「戰神廟」至今仍香火鼎盛,每一個「戰神廟」中供奉的皆是同一個人。
一位在兵部並無軍籍、從未受過朝廷「將軍」封號,卻在大縉的國土之上被無數人手書口頌多年的名將。
戰神葉遐。
葉將軍執旌旗兮,與我同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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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往今來的許多事例都表明,在極端的重壓之下,多數女子的表現,其實比男人要堅強得多。
光化二十三年秋,項城失守後,顧時維不堪心中重負,於絕望中選擇了自盡,留下身後罵名。
可顧時維的妻子葉遐,一個自成親後便深居後宅的婦人,卻執戈躍馬,向肆虐原州的來犯之敵亮出了大縉兒女錚錚的風骨。
那時的葉遐頂著喪夫之痛,以及丈夫被千夫所指的壓力,先是將顧家所有能戰之人清點出來,當機立斷拉起了一支三十餘人的小隊,出了相對安全的順慶城,直奔項城方向,本著能殺一個是一個的原則,沿路不停展開偷襲或巷戰。
葉遐自幼生長的團山,在嫁給顧時維之前本是團山屯軍的在編戰士,在團山時又積累了不少與嘉戎斥候小隊作戰的經驗,最擅巷戰及與敵小股部隊相持的遭遇戰。
那時她手中的人手雖少,但勝在戰術靈活機變,對手中有限的人員調度自如;且她手中的人多為原州本地人,占盡地利人和;
再加之敵方萬萬沒料到,在經過屠十城的威懾之後,竟仍有人敢挺身而出、帶隊殊死抵抗,因此在初時也沒有足夠的防備。
在這種種有利的因素下,自打葉遐出旗號之後,竟奇蹟般的勝多敗少。
很快,葉遐這支來去如風的隊伍便聲名鵲起,雖每次戰鬥後人員折損情況都比較嚴重,但之後不斷有原州的倖存者投靠響應,便始終保持著一定程度的戰鬥力。
之前因顧時維的自盡而憤怒至絕望的原州民心頓時振奮,所有人都堅信,在我們這代人手上丟掉的原州土地,一定能由我們這代人親自拿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