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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2 21:10:13 作者: 月汝
    嘔吐是一種很容易傳染的動作,像是打哈欠,都有一種集體的感染性。她看著地毯上這堆糜爛中還保留了稜角的果肉,餘光里隱約看見僕人捂嘴的動作。

    對方也想吐。

    她知道是因為氣味問題,但人的思維很難受控制——她會發散到,對方是不是覺得她噁心。

    這個想法,讓她胃裡又是一陣翻江倒海,最後她做出了和僕人一樣的動作——捂嘴。身體的自主意識很多時候優先於大腦,是一種刻入骨子裡的保護機制。她不想吐,身體快於想法替她捂住了嘴,她平時鮮少會鑽牛角尖,可在知道了那件事後,她無時無刻不覺得一種噁心。

    金家噁心,之前一無所知的她噁心,知道了一切後還這樣光明正大地霸占一切好處的她,更是噁心。

    她用力捏緊了手中的半個蘋果,流淌在手指上的汁水因為糖分像是黏稠密不透風的蜜——又是另外一種噁心。她用力地扔了出去,半個蘋果狠狠撞在未鋪到地毯的地板上,深棕的色澤上是富貴的蠟光,它高高的彈起,像是故事裡所有對命運抗爭的小人物,然後過於殘酷的現實讓他們又重重地摔下去。

    自以為是的奮力一擊,在摔爛後,其實什麼也不是。

    她盯著那攤與嘔吐物無異的半個蘋果,像是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什麼也不是。拋開金家小姐的身份,剝離金伊瑾這個名字,她和路邊骯髒的嘔吐物一樣,什麼都不是。

    她再也無法忍受,逃似的離開房間。屋外驟降的溫度讓她打了一個哆嗦,發熱的腦袋在這樣寒冬臘月下澆了一桶冰水——徹底清醒。

    她摸上了自己的臉,溫熱到發燙,可能是之前房內的暖氣,也可能是惱人的怒意,無論哪種她都應該羞愧。剛才的舉動太過有失金家大小姐的體面,這與她長久的禮數相斥,也與她驕傲得意的腦袋不符。

    她深吸了一口氣,已經乾涸在手指上的汁水聞不到蘋果的芬芳清甜,反而帶上了一股不知何時沾上的腐爛味。她擰開門把,暖氣爭先恐後地跑出來,驅散了身體一半的寒意,後半依舊在刺骨的寒冬中。

    她面朝溫暖的四月春,僕人彎腰背對著她,正在收拾那些殘渣。對方年紀不小了,年少記憶中還算是保養得當的臉上爬上了細密的紋路,下垂的臉和眼角,都是青春不再的表現。兩鬢斑白的頭髮再也藏不住,縱使從背後看過去,整齊仔細盤在腦後的頭髮也是泛著黃的白,像是深秋的樹木。

    乾枯、沉沉的暮氣里透著絲絲的死意。

    若是以前,不看僧面看佛面,她會心軟地讓對方放著叫更低一等的僕人來收拾。年紀大的人手腳不便,尤其是腰不好,她屋子裡的又是羊毛做的地毯,面上有著無數根透明的、並不柔順且扎人的毛,很難處理,之後又是一股揮之不去的氣味。羊毛地毯厚實又大,光是捲起來就要兩個人才能抱得動,而且不能用木棒捶打,只能小心翼翼地沾著點冰水用肥皂動作輕緩的揉搓,然後掛起晾乾,才能不損壞羊毛本身的材質。

    她作為金家唯一的小姐,其實從未關注過這種無用的事,但現在,這些細節就像是經歷了無數遍自然而然地就出現在腦中。她抬起手,按著太陽穴,微冷的手指並沒有因為拂面的暖氣熱起來,按在溫熱的皮膚上,也沒有被捂熱。

    春天和冬天這兩個季節相接得很緊密。按照曆法,冬天離開春天到來時,你根本無法用肉眼和人體去感知,你永遠只能在褪去厚重的衣物,或是看見枝頭的新發的嫩芽時,後知後覺的恍然大悟。

    這是屬於人才的遲鈍,因為得到了太多,所以在已知的事情上,永遠不會花心思地去關注、留意。

    她放下了手,握在了門把上。金屬比她的感知要敏銳得多,並不冰冷的溫度是一種預知,春在悄無聲息的時候已經到來,她沉默了幾秒,聲音穿過大大的縫隙道:「我去看看母親。」

    門被溫柔地關上,只有門鎖轉動的聲音。人總是可以善待一個毫不相干的人,正如最後關門的人總是最輕。

    開放先進的西式教育總是寫著各種「人生而平等」的話,但奇怪的是,西洋那邊貧富差距明顯的令人張目結舌。她生來就是高人一等的階級,在接受這樣觀念洗禮時,並不贊同。但人是一種群居性的動物,這種群居可以以性別、階級、學識、觀念等各種稀奇古怪的理由劃分,留學的不乏有錢人,但書讀多了難免會有些酸腐的清高。

    她閒暇時也會看一些國內女作家的書,多年的封建似乎把女性的眼界與格局束縛了,哪怕高喊著自由和解放,仍是只能看到可憐的四角天空,於是書里都是毫無新意的風花雪月,新潮一些的,以批判人倫標榜著道德的制高點,抨擊著這個無力撼動的舊社會,實則仍是滿腸風月依舊。

    於是在國內富人與窮人分明的界線似乎被大洋彼岸模糊了,紛紛都以筆為舟,以文為氣,在陌生的國度里共同泛起了「同胞」的友誼。她心裡恥笑,但聰明的腦袋讓她清楚地知道盲從的重要性,槍打出頭鳥,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就是消失在「多數」之中。

    她舉著香檳,坐在遊艇上,迎著無邊的海與腥鹹的海風,耳邊是嘈雜的高談闊論。文無第一,人在激動時總是難以控制情緒,她並不吝嗇從眾的笑容,但發散的思維和視線始終都落在了來往的海鷗上。與海鷗有力的翅膀相比,它們飛得並不高,起先她認為這是一種對海的眷戀,後來她發現只是一種簡單的生存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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