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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2 21:10:13 作者: 月汝
她看著遠處槐樹下聚集的人群,烏壓壓的一片。她視力其實不太好,張寡婦當娘又當爹的把她拉扯大,早年時身體或許因為年輕還抗得住,但隨著她長大,已經不太行了。秦家村並沒有什麼謀生的手段,各戶人家都種了田,自產自銷,她家也有薄薄的一塊。因為地貧,才得以從那些強盜嘴臉的親戚手中得以保留,所以張寡婦常常夜裡要點著油燈做一些繡活。
年幼的她好哄騙,總是被張寡婦早早叫去睡覺,而半夜醒來時,對方仍舊坐在燈下低著頭,一針一線地繡著什麼。燈不亮,因為芯子一旦長了就會被剪去,張寡婦說費油。不明白大道理的她只能茫然點點頭,然後咽下她覺得心臟不舒服的話,她隱約能感受到,家裡並不好過,而她的話無疑會讓這個本就難熬的家更是雪上加霜。
長大一些後,她捂上了胸腔,明白了那時的感受是心疼。酸酸脹脹地溢滿了整個小小的心臟,難受得她彎下了腰,卻死死咬住了嘴,什麼也不敢說。於是她也拿起了針線,因為她的加入,油燈亮了許多,芯子總是長得像是托舉住了整個屋子的光,她笨拙、緩慢地一針一線學著。大抵是沒什麼天賦,早晚勤練下也夸不上一句熟能生巧,只算得上是工整。
工整的針腳,工整的圖案,規矩得像是這個百年未變的秦家村,木訥中透著沉沉的死氣,可她並不氣餒。家裡的燈熄得越來越早,熟練生不了巧,卻也能提高速度,於是終於有一天,張寡婦夜晚不用再勞作,兩人重溫一個被窩,她欣喜也一如年幼時的酸酸脹脹,可惜的是她眼睛沒有以前好了,細微之處總是要湊到眼前才能看清。
「秦蘇——」熟悉的聲音叫醒了她。
她轉過頭,才發覺自己站在柴房門外許久,秦凱拄著拐杖走到了她面前。四月的春已深,可溫度仍尚淺,大抵是常年打鐵讓身體格外結實的原因,他總是穿得比旁人少很多。
「叔,」她喚了一聲,手指勾著胸前的麻花辮,又長又粗,陽光下亮得像是抹了油。「你怎麼來了?」
「不放心,來看看你。」秦凱露出她熟悉的笑容,板著臉的時候因為壯碩的身體顯得格外兇橫,臉上那道疤更是生人勿進,但他總是對秦蘇很好。他摸出一塊餅,冒著熱氣,特意清洗乾淨的手上有著不明顯的亮光,是金貴的油。「餓了一晚上,先填填肚子。」
秦凱待她是不同的,作為村中唯一一個鐵匠,他日子比大多數人好過,不需要光是幫忙修理工具生活就有不少盈餘,如果不是斷了一條腿和臉上的疤,村中想嫁的姑娘能繞她家一圈還有多。年幼時,她覺得這份好是出於一個長輩對小輩的關愛,處於一個普通人對弱者的可憐,等長大後,村中的風聲一遍,竟傳出秦凱把她當童養媳養的碎語。
張寡婦當時驚慌了一陣,覺得她模樣挑出,性情又好,外加為人勤快,縱使配城裡的人也是綽綽有餘,所以那段時間看秦凱哪哪都像是給雞拜年的黃鼠狼,不安好心。但張寡婦也是害怕的,這份母愛在拼盡全力給秦蘇一個不算太差生活後已經精疲力竭,沒有任何一點多餘的勇氣讓張寡婦敢站出去質問,只能紅著臉和說著閒言碎語的長舌婦據理力爭。
她那時候覺得有些失望,大概是發現心目中支撐起一片天的母親也有不敢的事,於是張寡婦高大的形象瞬間就變成了她生活中瘦弱甚至有些佝僂的張寡婦,很寫實。她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難受,但身為當事的人她更不敢去詢問,大概、大概是因為秦凱對她很好,她只要裝聾作啞維持住這份奇怪的關係,對方就一直會對她好,給她喝糖水,給她吃油餅,甚至偶爾能嘗上幾塊肉。
肉在村中不算難見,秦家村背靠大山,山中有不少活物,家中有好獵手的總是隔三岔五地會去山中搜尋一番,當晚那戶人家便會升起裊裊的炊煙,油脂混著肉味,勾得人肚子裡饞蟲直痒痒,偏生還要端著碗飯站在院子裡吃,生怕旁人不知他們家又吃肉了。而她家,沒了男人的情況下,肉就成了奢侈品,每年過年只能沾上一些肉腥子,這還是張寡婦用大量繡活去換的。
她長身體不夠吃,做女兒的應當給張寡婦留上一半,所以每次沾腥都覺得萬分煎熬。心裡兩個聲音在吵架,一個說她作為張寡婦的女兒,她吃得開心,張寡婦就看得開心,等張寡婦老了後,還不是要靠她養。另一個又拿出張寡婦種種對她好的例子反駁,然後誰也說服不了誰,只是爭得天昏地暗的,讓她食不知味。
她沒有選擇把肉都吃了,甚至留了一大半給張寡婦,那點肉腥子少得可憐,只要趁對方不注意的時候,夾上一筷子拌在飯里,就和消失了一樣。她就著剩下的那點兒和一些油攪了攪白米飯,越吃越餓。她快速地扒完了一碗飯後,又去添了一碗,這時候她總會慶幸,家中米飯還是管夠的。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碰上閏月時再多一天,這些天裡無論什麼節日包括過年,對於她和張寡婦都與平常沒什麼不同的。沉沉的夜色中,她躺在冷硬的被窩中,旁邊是散發著熱意的張寡婦,她睜著眼,吃撐了胃在隱隱作痛,冬日天寒,很少有月亮,所以這一晚的燈火總是格外亮。這是不屬於她的喧鬧,也是她沒資格觸碰的喧鬧,張寡婦光是活著就已經用盡全力,她告訴自己,不應該要求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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