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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2 21:10:13 作者: 月汝
她閉了閉眼睛,慢慢地蹲下。挺直的腰杆不能彎,頭也不能低,脖子與頭都是致命的地方,在這樣的距離她不可能反應過來,所以她選擇了曲起膝蓋,半側著的身子只要山神有任何一點異動,她能順勢到底翻滾出去。
她沒有把夏波考慮在內,人在大腦來不及思考時往往展現的是內心最真實的想法。她不信任夏波,一點也不,她可以給予他盟友的身份,享受盟友的待遇,但本質上她永遠都是孤軍奮戰。
被信任是一種很奇妙的感覺,她徹底蹲下來了,在山神面前,兩人以不大的高度勉強算得上是平視。這種感覺她很久以前得到過,在不止一個人身上,到現在也依舊在得到,但在年歲的流逝下,她把籠統的情緒精準又冷漠地歸結為一種求人者的美夢。
有求於人,所以處在弱勢。弱者迫切於改變現狀卻又無力,在種種環境的碰撞下產生了有可能實現的希望。她聽過普羅米修斯的神話,對於這種過度美化怯懦情感的故事持保守意見,但她得承認,被這種情感包圍的時候,很難不產生飄飄然的感覺,粗俗一點便是:該死得美好。
她依舊舉著右手,冰冷的槍枝被掌心的溫度焐熱,像是誕生了生命。她動了動左手的手指,清楚地看見山神的視線直勾勾地在這上面。於是,她一點點地下降,到了齊胸的高度,向前伸直,讓自己的氣味散發出去。
養過貓的人都知道貓的戒心遠比狗要重得多,對於這種野性藏在骨子裡的動物,你想要接近它就必須先讓它適應你的氣味。這是一個單向的選擇,它接受,你無事,它不接受,你受傷,也會有第三種結果出現,強扭的瓜未必不甜。
她的手伸在山神高挺的肚子上,對方撐起了一點身子,微低的頭儘可能地伸長了脖子,這是一個聞的動作。這套流程她很熟悉,教堂門前的白鴿,流浪的貓,搶食的野狗,甚至人。單項的選擇對她而言,只有一個結果,無一例外。
她慢慢勾起嘴角,這次也不會是例外。但下一秒,她聽見金屬碰撞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她還未來得及壓下嘴角,身體就下意識側倒,全身待命的肌肉已是快到了她的極限,但看似笨重的山神更快。
她被死死壓在地上,大大肚子抵在她身上限制住了腳可活動的範圍。身體的保護機制已經徹底消失,與這難以言喻的味道相比,近在咫尺的臉更是驚悚到她心臟驟然都停了幾拍。
「別動!」她大聲叫道。
她的話成功攔住了夏波的腳步,但也徹底激怒了山神。它張嘴,潦草的黃牙戳上了她的臉,滑膩腥臭的舌頭舔了一口,濕答答的口水拉出了一條細長的絲。
這像是開關,她胃又開始蠕動,神經牽扯著肌肉,不需要大腦發號施令,喉嚨開始反射性地乾嘔但又被她死死壓著,鼓起的喉頭像是青蛙那樣一張一合,發出奇怪的聲音。
這種不屬於人的聲音鎮住了山神,它動作一頓,相貼的臉稍稍拉開了一些距離。毛糙粗硬的頭髮蹭在了秦望舒下巴上,口水的印記順著臉部線條的起伏自然地往下淌。有那麼一瞬間她感覺自己回到了十多年前,瘦弱的她抱著一條髒臭的老狗瑟縮在稻草堆上。
乞兒是沒有人權的,它們中間夾著一個足月了的嬰兒,它似乎餓了,哭得很厲害,這樣的吵鬧很快引起了破廟裡其他孩子的意見。它怕失去這處勉強能避風的地方,狠心咬破了手指,瘦得只剩骨頭的身子已經擠不出多少血,可它仍是塞進了嬰兒的嘴裡。
嬰兒的嘴濕軟溫暖,它感覺到了異物開始本能地吮吸,哭聲戛然而止。全身的溫度像是順著血液的流逝而漸漸消失,它其實沒吃過什麼好東西,根本就沒有好與壞的概念,當腥鹹的血能管飽肚子時,它也會接受。血的味道刺激了老狗的肚子,它不由自主地齜起了牙。
又長又尖的鼻嘴上皺起一道道松老的皮,它也很老了,嶙峋的骨頭像是要戳穿皮肉,灰暗的毛髮里掩不住衰老的白色。餓瘋了的秦望舒曾不知天高地厚地把它視為貯備食物,但它只是個女孩,身體瘦弱且只有兩條腿,流浪的狗兇惡慣了且有四條腿。
一個畜生跑不過另一個畜生,下場便是食物。它要活,勉強稱之為家的破廟裡還有一個妹妹在等它,所以它必須比狗還要凶,對方有爪子,它有指甲,對方有獠牙,它也有牙齒。畜生見畜生,首要的便是不露怯,它必須拿出最兇惡的姿態,哪怕它的腿在發抖,哪怕它在掉淚。
它不能被狗咬,它見過許多被狗咬的人最後都發瘋了像狗一樣,然後孤零零地死去。它曾經思考過,人和狗有什麼區別呢?人和畜生又有什麼區別呢?當牙齒咬破皮肉那一刻,臭烘烘的狗毛嘗了一嘴,腥鹹的狗血順著喉嚨流淌進肚子時,它感覺到了久違的力氣。
它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嘴裡的狗毛怎麼也吐不乾淨,比血更難吃的眼淚。
它恍然間就明白了什麼,它和這條狗都是一樣的。體面的人為了生存,找了一份體面的工作,勞苦的人為了生存,早起貪黑也是為一口飽飯。畜生的規則很簡單,沒有人之間的彎彎道道,它贏即是王,有絕對的權利處置食物。像它這樣在生存線上掙扎的畜生還有很多,它養不活小畜生,但可以拉上這條快要死的老畜生一起。
小畜生。
她念了幾遍這個稱呼,她不識字,沒有什麼學問,只道聽途說賤名好養活,所以就在剛剛,它給破廟裡的妹妹取名叫小畜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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