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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12:08:51 作者: 南風歌
第13章
「墨里,墨家班,解散了吧。」
墨班主說著這話的時候,穿著他洗得發白的藍色大褂和黑裯布的褲子,坐在客廳里的竹製搖椅上。那是少數從老戲園帶出來的家具之一,其他的都跟著老戲園一起灰飛煙滅了。
「爸爸,是不是下鄉的演出遇到了什麼事情?」墨里問道。
他還記得父親出發前的雄心壯志。每一年的巡演都是父親最開心的事情。在城裡看戲的人越來越少的時候,墨家班去往鄉下的演出,至少還有很多老爺爺老奶奶的老觀眾是認真願意聽墨家班的戲。
墨里小時候跟著戲班去過一回鄉下,不管天冷天熱,墨家班搭起的戲台下面都會有很多老人家搬著自己的小板凳,饒有趣味地聽著墨家班一年來唱一回的戲。
說句實話,比起衝著他來的小姑娘粉絲們,墨班主應該是更喜歡那些老人的。他們代表著墨家班最輝煌的年代。在鄉下演出的時候,他可以暫時忘卻墨家班的尷尬處境,沉浸在與輝煌時期別無二致的熱鬧氛圍之中。
墨班主沒有回答,輕輕晃著竹製的搖椅,墨里突然發現他的頭髮不知何時已經全白了。
這個脾氣暴躁又蠻橫的父親,領導著百人規模戲班的大家長,讓所有師兄弟又敬又怕的師父,一直處處周旋、鑽營著戲班延續途徑的圓滑商人。隨著墨家班一次又一次被現實損耗元氣----失去老戲園,觀眾流失,弟子相繼離去----在戲班日漸沒落的同時,曾經風光無限的大班主也隨著他的戲班一同衰老了。
墨里眼角有些酸澀。他還沒準備好長大,為他頂起一片天地的父親卻已經老了。
還有曾經圍繞在他身邊的師兄弟們,他還沒有準備好分別,那些人就已經走了。
他永遠也不可能準備好面對分別,他希望誰都不要走,誰都不要變,誰都不要老。
墨里走到父親身邊,乖巧地在他腿邊坐下,把臉埋在父親腿上,如同小時候在老戲園的院子裡那樣。那時候他陪著父親看師兄弟們操練,現在他的眼前只有裝修精緻但空蕩蕩的小客廳。
「魯伯說得對,人得服老啊。有些事,註定是留不住的,人總要往前看。」墨班主撫著兒子柔軟的發頂,長長地嘆了一聲。
墨里安靜地聽著,不再發問,墨班主卻慢慢將下鄉演出的情況講了一遍。
其實也沒有什麼特別大不了的事,觀眾少了,收入少了,這都是早有預料的。路過一處村莊的時候,有頑劣的孩子進了後台,哄搶箱籠里的戲服頭面,跳到簡陋的戲台上搗亂,故意扮著魯伯和他老伴剛剛出演的兩個角色,做出一些醜態來逗樂。
「不看不知道,這裡有個老來俏。老太今年六十八,塗脂抹粉又戴花。」
調皮的一群少年帶著天真的惡意,肆意嘲弄。
戲班裡沒有年輕的演員,魯伯和老伴頂上出演,演的是墨家班下鄉的常規劇目,劉二姐回娘家。
戲裡的劉二姐新婚燕爾,嬌俏美麗,帶著新婚丈夫回娘家探親。魯嬸年輕的時候也是戲班演員,演起劉二姐來得心應手,表演生動,唱腔也是圓融老練的,台下的觀眾們看得津津有味,連連拍手叫好。
魯嬸是個好藝人,但是在這些孩子的嘲弄聲中,魯嬸羞愧得不敢見人。
墨班主帶著小竇小春兩個半大孩子追著搗亂的一幫人滿戲台跑,搶回戲服頭面,將他們趕出後台。鬧哄哄了一陣之後,台下的觀眾已經哄然散了。墨班主看著當作後台的簡陋木棚里,幾個花甲老人靠在箱籠上一臉疲憊,四個十幾歲的孩子一臉驚惶,小春陪在魯嬸身邊小聲地安慰著奶奶。一片令人不安的冷清。
那一刻,墨班主臨行前的那些意氣風發,似乎徹底被擊碎了。
以為堅持傳統就可以留住輝煌,實在是太天真了。
曾經後台擠滿弟子,二十多三十多的大小伙子摩肩接踵,去到哪裡演出都不怕有人搗亂。
現在,他帶著這老的老小的小的十幾個人,開著破舊的小麵包車周轉各地,到底是在幹什麼呢?萬一出了什麼意外,他連個能幫忙的壯丁都沒有。
墨班主頓時出了一身冷汗,後知後覺得湧現出一陣恐懼。
制定好的演出計劃全部作廢,墨班主帶著戲班僅餘的全部九名成員,馬上收拾東西回城。
「該散了,該散了。」墨班主大掌摩梭著墨里柔軟的頭髮,嘆息地說道。
墨里已經淚流滿面。
他一直都清楚戲班早晚有關張的一天,在大師哥勸他一起為戲班努力的時候,他還說過那些清醒殘酷的預言。
可真的到了這個時候,到了連固執的父親也要放棄的時候,他的清醒和殘酷都被拋到了九宵雲外,只剩下止不住的眼淚。
他的清醒不過是建立在父親的堅持之上的任性。
「不,不要散,爸爸,我不要戲班關掉。」墨里眼淚汪汪地看著父親,提著任性的要求。
「傻孩子,怎麼這麼愛哭。」墨班主愛憐地捧起兒子的臉,粗糙的手指擦著那不斷流出來的眼淚,「愛哭又任性,以後怎麼說媳婦?」
墨班主對於關掉戲班並沒有太多傷感,他已經盡了全力了,就算結果不盡人意,他只是有些惆悵,並不覺得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