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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9:49:14 作者: 容溶月
很該翻騰一陣,將她吹回文華殿的。
心裡這樣想,口上卻道:「皇上可是要來望山作畫的?當真選了處好地兒,臣婦不便在此打擾,這便告退。」
說著就要行禮下山,小皇帝臉上乍現急色,匆促上前兩步,復又覺得不合適,再後退回去。
指她身後:「小師母,山都要瞧不見了。」
「……」
辛越都不必回頭,透過小皇帝看了眼天色,黑壓壓的鉛雲罩在穹頂,細雪如羽毛一般地在空中狂飄亂舞,小皇帝沒有撐傘,雪白的大氅上頭不知覆了多少雪。
本就是句託辭,如今看來小皇帝怕是知道她在這,才急三火四來找她救火的,怕為的還是今早那樁事。
辛越赧然,自動忽視他那聲小師母,只道:「您還是進亭子來吧。」
小皇帝猶豫了一會,還是入了亭子,卻始終與辛越隔著一張石桌的距離,瞅瞅兩旁人,瞅瞅辛越,瞅瞅這亭子頂,手都慌得不知往哪擱:「老師會打死朕的……」
辛越下意識脫口:「他不會。」
心內嚎了句,你老師捨不得打死你的,會去找旁人出氣的!
兩人對視片刻,辛越指指石凳,怕這瘦弱溫雅的小少年凍出個好歹,溫和請他坐下。
一路爬上這六角亭,小皇帝也累得氣息微喘,後頭跟著四個內侍,空手的脫大氅,拿手爐的塞手爐,提食盒的端糕點,斟茶的斟茶。
須臾,辛越望著這滿桌的茶點,再次肯定小皇帝是有備而來的。
她看著一身明黃常服的小皇帝,尚未弱冠,雖年少登基,但眉峰之下還是難掩天真溫柔之色,像終年不凍的海面。
但今日這海的上空,卻飄著些許烏壓壓的愁雲。
她靜坐不動,等小皇帝開口。
「師母,您嘗嘗御膳房新做的芋泥糕。」
「……」辛越差點沒跌下凳去,少年天子開口的方式果真不同,竟不走開門見山的路數,上來就是曲折蜿蜒一通繞。
她艱難地拿起糕點吃了一口。
小皇帝又客氣地請辛越喝了一杯茶,閒話了些天氣。
她吞下最後一口芋泥糕,直言道:「皇上,您要再不說,侯爺就快到了。」
「……」小皇帝強撐起來的笑意頹然而散,怏怏道,「師母,請您幫我。」
他沒有說朕,當是真的十分焦心了,然帝王家事,便是國事,辛越又能如何,最終這解鈴、系鈴的都還得是小皇帝他自己。
半晌,她提了一個問題:「皇上,您畫過風嗎?」
小皇帝支著下巴,蹙眉,道:「風如何畫得出來。」
她又問:「您畫過水嗎?」
小皇帝:「畫過,兩道波痕。」
辛越微笑:「那是兩道墨色線條,真的是水嗎?」
小皇帝慢慢坐直身子,半知半解地看她。
「您畫過風,您的一幅秋山楓林,漫山紅葉飄舞,無風,不起舞。」辛越斟了一杯茶,推過去給他,「您也畫過水,不過不是兩道墨線,是落入水中泛起漣漪的石子,是咬鉤破水而出的魚兒,是層層疊疊波浪般的綠草地。」
她靜看著愈發暗沉的天:「有些東西啊,看似無蹤無影,其實都有跡可循。」
小皇帝沉默半晌,道:「我知道了……」
……搞書畫的悟性都這般高麼?這就知道了,她剛胡扯了兩句而已啊。
「皇后做的那些事,朕也不是不知道,只是,她只想要當皇后啊。」
漫天細雪下,小皇帝想起皇后初見他的那一次,那也是個昏昏暗暗的大雪天。
他剛登上帝位,母后安排鄭氏入宮。他知曉那個規矩齊整、拘謹端莊的女孩子是父皇給自己定下的皇后,他的皇后看起來有點嚴肅,比宮裡所有的老夫子加起來還要嚴肅。
只是,她不會逼著他看奏摺、抄文書,她根本也不在意殿裡滿地板的畫卷,不在意他臉上沾上的丹雘,她會幫他把掉到地上的畫筆撿起來,問,「您能讓我一直做皇后嗎?」
他當時沒有回答,說的是「你踩著我的畫了。」
後來,她做了他的皇后,經常來幫他拾畫,這些事,他從不假於人手,但她一日日來,拾得比他還清楚利落,她幫他抄寫文書,摹出來的字體同他的也差不了多少。
他覺得,這個皇后很夠意思,卻令他生起了些許愧疚。他在愧疚和此生摯愛中,折中取了個法子,他這輩子是不能捨棄丹青的了,但盡力保她的後位,也不是甚難事。
隔了三重明黃帳簾,他看到裡頭隱約的人影,悄悄說:「朕在一日,你便在一日。」
不曉得她聽到沒有,不曉得時隔那麼久,她能不能將這個回答同她第一回 與他說的話聯繫起來。但那日,他們圓房了。
辛越無奈,想要當皇后沒有錯,鄭氏確實是一個天大地大,尊榮最大的人,但她嫁的是一個無心朝政、醉心旁道的皇帝,外有獨斷專橫、隻手遮天的權臣,她無法擁有傳統皇后所有的尊榮。
漸漸的,人心是會膨脹的,她的野心會不止於一個稱呼,而要隨之匹配的地位和權勢。
誠然,到這一步也是沒有錯的,堪得是天經地義。
但是,將手伸到古羌,同外邦私下往來,暗中買賣礦石,鑄兵藏器,置皇帝安危於不顧,這就是走了歪道了。
她從小皇帝的話中聽出了惆悵,不由感慨,他不在書畫堆里好好待著,竟想不開要來闖一闖情關,這情關既阻且長,上頭還生著不盡的荊棘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