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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8:54:06 作者: 墨然回首
此時的上皇失去了威嚴與莊重,和所有風燭殘年的老人般,靜靜地躺在榻上,在生死一線徘徊。
我的心情很複雜,每次施針時只要稍稍用力,就可以立即將這個極有可能是害我全族的元兇徹底送入鬼門關。可我做不到,不僅是出於醫者的道德,更是念及他是重華他爹。重華興許迫不及待地想要從他父親手中奪權,也許並不想要了他的性命。
許是頭一次看見個神族逐漸死在自己面前,徒生了許多從前未有的心境。面對生氣寥寥偌大寢宮,我竟破天荒地想念起了一個人。從我重生以來,幾乎與他從沒分別過,而今隔了這麼久,這思念一起就一發不可收拾地泛濫開了。秦卷的一笑一言,輪番浮過眼前。捂住眼睛,我原覺著自己的心已經百鍊成鋼,這個人到底以柔化鋼,微風細雨般地扎入了我心上。
儘管我日日夜夜以金針良藥續命,上皇僅餘的一絲游脈日漸細弱,到了第七日的傍晚已微乎及微,探不到了。伺候湯藥,侍奉上皇梳洗的官員看我嘆了口氣,臉色大敗,撲通跪在地殿上,大哭了起來。這一哭,從內而外,不多時整座神宮處處哀哭,好似人人都傷心得痛苦欲絕。
我嫌他們吵鬧,一揮袖子將其全部趕了出去。將金針一一從那隻細如骨柴的胳膊上拔出,我念叨道:「神族也好,凡人也罷,到了這境地都是一樣的。你說你何必和自己兒子爭來爭去呢?都說虎毒不食子,即便你讓位給重華,他怎麼也不會反過頭來加害於你。做神族麼,不就講究個清心寡欲麼?你退了位,逍遙自在地去養老,含飴弄孫,也不失為樁趣事是不?」
收拾完畢的時候,秦淺清和其他一干神族已按著神位高低跪在外哭泣。我避開他們,從偏門拐了出去。
日沉月起,冷夜萬里,蕭風疏疏。
趁著眾人齊聚在上皇寢宮,我獨身一人循著少時的記憶,慢慢走向過去暫住的院落。路上處處盛開的花木漸漸稀疏,那裡本就此處偏僻,在我住時就沒多少人來往,現在我離去了想必已徹底荒廢了。
可真正走近時,卻發現門外並立的兩株芳林樹綠濃如昨,牆頭一根荒草都未生。相對的兩扇紫檀門上橫著柄長鎖,嶄新澄亮。搭手上去,鎖頭冷不丁滑過道流光,原是有人在上面罩了層咒術。我立時縮回了手,可哪曉得,那鎖頭咔嚓聲,竟自動鬆開了。
紫門向兩邊緩緩開啟,心如鼓點不自然地跳得愈發快了。庭中景致落入眼中時,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差點以為進錯了院子。我依稀記得,離去那日,這院中尚沒有這一片繁花如雪,也沒有這一方蓄滿了玉菡萏的小小清池。
悠然晚風擦過樹冠,簌簌落英飄下,似降了場鵝毛大雪,薄薄地鋪了一地。落雪盡頭抖過一片衣角,「啪嗒」有什麼摔碎在了地上。我不覺撥開斜探出來的花枝,走過去。
歪在闌幹上有個喝得爛醉如泥的人,那人,是重華。他的腳下已碎了不少的酒罈,數了數,至少也有十來個左右了。可他依然提著個罈子灌著酒,長這麼大我頭一次見到他酗酒。重華在我的印象中,總是伴隨著冷靜兩字,他做得每一件事有條不紊,計劃周密,哪怕失敗了也總會給自己妥善地留好後路。
「誰?」醉得一塌糊塗的他竟還能準確地捕捉到了我刻意放輕的腳步聲,抬頭看向立在樹下的我。半闔半睜的眸子在我臉上逡巡了兩圈,重重吐出口酒氣:「阿秋,你回來了啊。」
這一句話,叫我驟然停住了原本打算轉身就走的步子。
他搭手在額前,遮了遮濃黑的眸子,又看向我,一笑:「明明我才去了東荒沒幾日,竟好像很久沒見了似的。」他的記憶似乎停留在了很久之前,絮絮與我說了許多東荒時的見聞,縱然這些話我已經聽過一次了。這一遍卻再也不得讓我露出那時的燦爛笑容,只覺心上落了一層又一層的塵埃。
見我一動不動和塊木頭樣望著他,他微微蹙起眉尖,不解地回望著我。忽然他似悟出了什麼,瞭然一笑,身姿略晃地站起身,上前拉過我的手至池子邊,帶著幾分哄勸道:「你還在氣上次秦淺清與你搶那株玉菡萏?她是父皇請來的貴客,你這個做主人的難不成要和客人搶東西?莫氣了,我替你搜尋來四海八荒所有最好的玉菡萏,以後你想做多少胭脂香粉都夠了。還從塗山小白那處討了這棵無根菩提,你不是惦記了好久麼?」
臉頰上沾了片濕意,他有些慌了手腳:「阿秋,你怎地哭了?」
扭過頭去我擦擦臉狠狠道:「我沒哭!」
他被我嗆地一楞,無奈而溫柔道:「幾日沒見,脾氣變了好多。是不是學塾里的師父又數落你了?明日我與他說說,叫他教你些淺顯易懂的?」
使勁閉了閉眼,將酸楚憋了回去,一點點掙開他的手,甩開之際卻又被他牢牢攥了回去。再一掙,他握得更緊了,唇角抿得緊緊的,不依不饒地看著我。重華就是如此,他從來不會輕易動怒,光一雙眸子就看得人不由屈就與他。
從前他這招在我面前百試不爽,時隔萬年,現在的我仍不免卸去了一些性子。察覺出我妥協了幾分,他眼中又染上了笑意,扳開我的手,從袖中摸出個什麼放進掌心,輕柔道:「上回沒趕上你的生辰,我特意尋了好久,找到此物。可惜另一隻不知所蹤,你看可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