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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02 20:28:43 作者: 臨江有月
    沈欽瞧見了, 忙起身去扶。

    「沒事罷?」

    沈欽替他拍著身上的灰土。

    老翁眼角的紋深如刀刻, 一笑便擠在一處, 質樸中又戳得人心中酸軟。他看著已至耄耋之年,卻連個幫把手的孩子都沒有, 這種時節也要往山中來。

    老翁擺了擺手,就勢坐在石上歇著。好不容易歇回了勁, 他才道:「沒事沒事, 我們粗人摔不壞。謝謝貴人!真是對不住,將貴人的衣裳弄髒了。」

    沈欽這時才看到自己的衣裳之上沾上了一片泥漬。他怔愣片刻, 答:「衣裳都是身外之物。這山道濕滑,您家是何處的,才下過雨怎麼就出來?」

    見他問得真切,老翁才舒出一口氣:「兒子死了,但家中還有孫子。日子要過,這柴就得砍。」

    他的笑盡堆在乾枯的皮膚褶皺里,可是又那般純粹。沈欽有些動容,將他的背簍背在肩上,攙扶起老翁:「走,我送您回去。」

    「使不得使不得!」

    「使得。」

    沈欽沖他笑了下,便背著背簍往山下去。

    老翁的家住在山腳處,破舊的村落里已經沒多少人在住了。簡陋的茅屋之中,沈欽見到了他口中談及的孫子。

    才不足周歲。

    老翁給孩子餵了水,孩子的哭聲就止了。他的手指上是砍刀留下的疤痕,磨得孩子咯咯地笑。給沈欽倒了碗水,裡面漂著的幾片茶葉是他翻找了許久才找出來的。入口生澀泛苦,但沈欽知道這是他擁有的全部了。

    「孩子這么小?」

    沈欽還是問了。

    老翁的身子骨雖硬朗,但畢竟年歲到了,又能伴這孩子多少年呢?

    老翁把孩子放在他自己編的竹籃里,嘆了口氣:「今年發洪水,貴人們要修校場。把我兒子征去了……」

    後來的話他沒說。

    對著缺角的碗喝乾了水,他才繼續道,「兒媳婦要嫁人,留個孩子就走了。咱們咋攔,她也要活啊……」

    他說的仿佛是無關自己的事,或許家散掉的悲痛已經被他用無數個難眠之夜消解了。活了這麼一輩子了,他能看開的很多,或許多看看孫兒的笑臉,就又重拾起進山中砍柴的氣力了。

    而沈欽的氣力被抽空了。

    他只是靜坐在那裡,就被人抽了無數個耳光。那日杜庭譽說的「民聲」,大概就是眼前的場景。杜庭譽聽了睡不著,沈欽聽了骨頭都冷掉了。

    他甚至不配坐在此處飲這碗茶。沖他咯咯笑的小孩子不認得他,也不知道他是那個害得這個家破掉了的幫凶。

    他倏然起身,顫抖著手去摸自己的錢袋。他出門沒有帶太多銀子,他只好摸向了自己束髮的簪子以及玉佩。所有值錢的東西都拿出來,他擺在老翁的面前。

    他淚眼模糊,他知道這些東西都不配償還。可是他就是挪不動步子,連話都說不清。

    直到他奪門而出,老翁也沒明白他是怎麼了。

    重新回到褚清連的墓前,沈欽的眼淚如斷了線的珠子,再也克制不住地從指縫中漫出。因為跑得太快,他的發散了,如今垂在面前,粘在濕潤的臉上。

    酒被灑下,沈欽道:「閣老。」

    他沒叫師叔。

    「以後學生不會再來了。」

    ***

    崔志來衍州時帶的人手少,但是不免會驚動旁人。護送崔志和那一支燕雲軍回燕寧之人是林籌。他快馬回來之時特意回了趟琅州,結果便瞧見了大量的流民正從琅州來,大量的聚集在了衍州城外。

    眼下崔志的糧食並未應時抵達,要想施粥就只能從原本倉中的存糧拿來應急。高價從肅州買來的米糧根本經不起這般折騰。

    這樁火燒眉毛之事尚未解決,便又有了新的鬧事。據說是部分流民鬧事,結果曲青竹下令驅逐,最後便生了亂子。為著平息眾怒,元蘅下令杖責了曲青竹,但是仍舊不是解決問題的法子,原本說要去琅州之事也只能耽擱下來了。

    聞澈往庭院中去時,已經將近日暮。

    餘暉灑在元蘅的肩發之上,顯得這個場景格外靜謐。大抵是睏倦至極了,元蘅伏在桌案之上睡著了,長發披散在肩側。一卷書冊脫了手,掉落在了地上。

    聞澈走過去,將書冊撿起來拍落灰塵,然後貼近她輕聲道:「醒一醒,回房中睡。」

    熟睡中的元蘅大抵聽出了是聞澈,一時沒醒,而是往他手畔偎近了一些。這一貼近不打緊,聞澈碰到她的額頭,發覺她竟著了風寒,此刻正高熱著。

    將她抱了起來,她也沒睜開眼,而是低聲道:「疼。」

    聲音是與清醒時清冷截然不同的溫和柔軟。

    「燙成這樣,你不疼誰疼?」

    聞澈真是想將她的腦袋撬開,看看整日都在想什麼,連自己都不顧。這種清冷的秋日,即便有日光也暖和不到哪裡去了,在庭院中睡著還不多蓋一件衣裳,怎會不發燙?若不是聞澈回來得早,只怕這人真的就從小憩變成昏迷了。

    將她抱去了拔步床之上,聞澈轉身去倒了杯溫水,讓元蘅倚靠在他的懷中,小心翼翼地餵她飲下去一些,道:「前日才病過一場,你還不長記性?以後天涼了,不許在屋外久待,聽見沒?」

    前日她夜半燙了起來,將聞澈折騰得不輕,披著衣裳在小廚房中煎了一晚上的藥,待涼了才端來給她,結果這人才咽下便盡數吐了出來,導致後來的兩天都沒什麼胃口,除了清淡的粥,其餘什麼都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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