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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5:02:58 作者: 趙熙之
    「天藻,與我一道死吧,如此黃泉路上走著也不會孤單。」他使出畢生最後的力氣與她說話、扼她咽喉,而她卻沒有任何反抗,好像當真就願意這麼死了。

    這時紀御醫忽斗膽闖入內,高呼「陛下」,竟是上前幫著掰開了皇夫雙手,隨後轉向衣袍有些垮皺的女皇:「陛下可有哪裡不適?」

    女皇因缺氧眼暈耳鳴,但她只晃了一晃卻沒有癱倒。她緩緩睜開眼,看向榻上皇夫,只見皇夫一雙枯槁雙手垂落下去,兩眼固執地瞪著,口鼻間似乎還有不服輸的一股熱氣,但已是強弩之末,無有建樹了。

    她就這麼面無表情地看著他,目睹他垂死前最後的不甘與痛苦。

    帶著這些死去的人,或許都會變成面目可憎的厲鬼。她不懼厲鬼,她更怕心甘情願去死的那雙清澈眼睛的主人。

    忽然,皇夫不動了,但眼睛還瞪著。紀御醫上前一探,又搭了脈搏,轉過頭對女皇稟道:「陛下,主父歸天了。」

    女皇聽了,卻什麼反應也沒有,像個只會呼吸的活死人一般緩慢轉過身往外走。此時殿內殿外悉數跪成一片,哭聲與「皇夫歸天」的傳報聲也逐次傳出來,只有女皇冷漠出了殿,拖著病體走在早夏的夜色中。

    她沒有走向自己的寢宮,而是往立政殿東的一座小殿行去,那是當年為林希道築建的寢殿,自他出事後便被封了多年,她也沒有再踏足一步。

    按說內里早已髒亂不堪,但內侍打開沉重殿門,卻沒有一絲一毫的灰塵氣湧來,仿佛這裡從未被封禁,仍日日有人打掃、有人起居、有人坐在案後讀書譯字、有人焚香撥琵琶、有人為即將出生的孩子苦思名字,有人聽到傳報聲、即刻放下手中工作起身走到門口來……對她道:「大周典籍浩瀚精妙,倘譯作他國文字,便能傳得更廣。有些地方哪怕武力不能至,但文道卻可以,陛下以為如何?」

    女皇手裡舉著燭台,幻象紛至沓來,都活在那一星燭火里。

    燭火滅了,殿內便只剩下黑黢黢的風,沒有聲,也沒有了溫度。

    隨行內侍趕緊進殿點好了裡邊的燭台,將窗戶都打開。陳舊紗幔被風搖動,昏光中如攏月紗,朦朧靜美。女皇步履沉重地走進去,滿目皆物是人非。長案仍在,厚厚書卷摞成小山,未完成的譯字稿紙已隨歲月卷皺,手指撥過琵琶弦,還有聲響,卻唯獨沒有了人。

    女皇在案前枯坐了下來,她沒有精力去追究到底是誰一直悄悄維持這裡的整潔,只有滿心的難過,沉重得幾乎將她壓塌了。

    逃避了幾十年,真正坐下來去面對之際,卻發現自己從頭到腳都是懦夫。

    她坐了很久,久到內侍都不知所措。沒有人敢上前提醒她回寢宮,直到李淳一現身。

    李淳一違制深夜入宮,卻聞得女皇不在寢殿,而是來了立政殿東邊被封禁多年的這座小殿,她便猜到皇夫是將該說的都與女皇說了。

    她心中百感交集,看到黯光中女皇獨坐案後的身影,心頭卻又湧起一陣尖銳的痛。

    她也想逃避,但此時只有將這些情緒都收起,才能走完接下來的路。於是她撩袍入殿,走上前又伏地跪下來:「兒臣來請罪了。」

    沒有回應。

    她深深跪著,又重複了一遍:「陛下,兒臣來請罪了。」

    仍舊沒有回應,殿內只有長長久久的沉寂,好像過了這麼些年,這地方已不適合有活人聲息再出現。

    李淳一心跳驟地變快,她甚至可以聽到猛烈跳動的聲音,在這殿內顯得分外駭人。強烈的不祥預感撲襲而來,她幾乎是顫抖著往前爬,爬到了案前,才敢抬起頭緩緩直起了身。

    手如千均重,她費力抬起伸向案後的女皇,指頭逐漸挨近其唇鼻之間,努力地穩住,卻遲遲未感受到一絲活氣。

    「陛下、阿母、家家——」她語無倫次地喚女皇,但女皇只那麼坐著,仿佛可以一直坐下去。

    風驟湧入殿,將燭火吹熄,黑暗與無可告解的驚懼鋪天蓋地覆下來。

    

    ☆、【五四】凶事到

      周圍仿佛有琴音,「錚——錚——」一下,又一下,緩慢有序,又似乎有低吟聲,但聽不清在唱些什麼。李淳一跪坐在地上,側過身,只看到紗幔在黑黢黢的夜裡隨風鼓動,外邊廡廊里靜得好像一個人也沒有。

    長久疲憊與接二連三的打擊,讓她耳中出現了幻聲。風似乎帶進來一些潮濕,月亮也悄然隱進了雲後,鈴鐸聲叮叮作響。

    小殿西面的立政殿內,這時已忙作一團。儘管女皇還沒有下旨如何安排皇夫的喪儀,但先前預備好的殮衣白綾等等也都被搬了出來,內侍省忙著將消息傳報下去,幾個尚宮匆匆趕到立政殿著手籌備皇夫身後事。

    嚎哭聲不止,卻有序而不嘈亂,一個年長的宮正這時走出殿門,正色道:「主父歸天,諸事都要人定奪,還是要去請陛下的旨,快責人去。」

    那內侍面現為難,壓低了聲小心翼翼回道:「陛下先前就在這,主父咽了氣陛下也是一言不發,只往東邊去了。」他說著,神色詭怪地瞥一眼東側:「已去了不少時候了。」

    年長宮正猛地一怔:「去了東邊?」她是宮中老人,二十多年前的事多少有數。那邊小殿封了多年,女皇卻在皇夫咽氣之後破天荒去了那裡?一時間她也不知要如何是好,只道:「還是要遣個人過去看看,但不要擾到陛下。」頓一頓又問:「東宮去通報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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