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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5:02:58 作者: 趙熙之
    對自己是「亂倫怪胎」的厭惡。

    難怪她出生後就被扔進掖庭,難怪女皇從不願踏足她的住所,因為她生來就污穢罪孽。她後來沒有長成怪物就應當覺得慶幸,又如何能夠再能奢求其他呢?

    她眼中的精氣神一點點黯淡下去,賀蘭欽卻將案頭燈芯挑得更亮。

    他不徐不疾開口,打算接著將故事講完:「我還未說完,你就迫不及待給自己審判,竟然對我的說法一點懷疑也沒有嗎?」

    李淳一緩緩抬眸。

    「皇夫的調查與說辭是那樣偏頗,為何你與陛下都會篤信呢?因為都弄錯了要點,事情的重點難道不是求證嗎?」賀蘭欽平靜望著她,「然而在陛下眼中,林希道有沒有罪不重要,他的死不是因為什麼罪過,他是為了平息陛下心中的自我懷疑與厭惡而死的。」

    他續道:「這是皇夫的聰明之處。他太了解陛下,知道只給林希道找差錯沒有用,遂直接將髒水潑給了陛下,讓她無處可遁,利用她的多疑、利用她內心敏感的倫理準則來影響走向,加上挑准了好時機,便順利敲定了全局。」

    短暫的嘆息過後,他又道:「人死不能復生。別的事上或許還有後悔餘地,但死,就一點都沒有了。事成定局,陛下的懷疑與求證也就只能小心翼翼,時間過去越久,越不敢去翻案,生怕自己錯了。所以她將你獨自丟去掖庭,包括後來讓你去封地,其實都是一個道理,她怕見了你就想起自己『糊塗不堪回首』的那一段罪孽過往。」

    燭芯塌了下去,火光倏黯,賀蘭欽拿起剪子挑了挑:「強大如女皇,卻一生不敢面對此事,你想像得到嗎?」

    李淳一抿緊唇不出聲。

    「只有皇夫能想像,只有皇夫——清楚她的軟肋。」賀蘭欽唇邊竟然有詭異笑容,「他們真是糾纏一生的孽緣,牽扯著如何也剪不斷。」他這麼說著,手中的剪刀口忽然張開,又收閉,燒枯的一段燈芯便被利落剪了下來。

    李淳一這時終於開口,她略抬眸看他問道:「那麼……我父親原本姓什麼?」

    「隨母姓楊。」賀蘭欽直言不諱:「他的確是前朝六公主的小兒子,但他生父倒絕對不是女皇的父親,生辰都對不上,更勿說胎記。甲歷上的記錄是偽造的,女皇當時產後體虛甚至下不了榻,不能更不敢親自去查證屍身上的胎記,只遣了身邊內侍去看,然內侍卻與她說了謊。」

    李淳一輕擱在案沿的手瞬間滑落下來。

    「你阿爺是冤死的。他不是女皇親弟弟,你也不是亂倫產下的怪胎,其實誰也沒有錯,但湊在一起,就全錯了。」

    屋外夏蟲毫不體諒熟睡的人間,鳴叫聲愈發囂張歡愉,勢頭簡直要將天幕都掀開。

    李淳一雙手都垂下,忽然站起來,轉過身,想要做點什麼,或者只是走兩步,抑或再次坐下,但一時間什麼都辦不到。軀體仿佛失去了控制,只剩下不知所措。她曾為父親的死設想過數種理由,但惟獨沒有料到這其中竟然是如此情委,是這樣說不出的冤枉。

    而女皇一直以來的厭棄與排斥,正映照其內心的懊惱與恐懼,不只是針對李淳一及林希道,更是她自己。

    賀蘭欽這時候起了身,看向李淳一無措的側影道:「你現在立刻回宮請罪,將途中元信遇劫之事如實稟告,不要給太女留欺君把柄。」

    李淳一有些遲鈍地轉過身,腦海中卻飛速轉換了話題,聲音裡帶了些努力平抑崩潰情緒的顫音:「我已被禁足,又以什麼理由去?」

    「皇夫熬不過今晚,他一定會死。」賀蘭欽語氣篤定到仿佛操控了這一切的發生,「人之將死,總有幾句話要說,若不出意外,現在該說的也已經說完了。女皇可能正遭遇最脆弱的時刻,她需要你,而你也需要這樣一個機會。」

    他兀自走向那暗道所在,背對著她道:「我能做的也只到此了,這機會中的風險與變化,要你自己去承擔,你得有這個勇氣與膽魄。」

    他說完要走,李淳一這時卻轉過身,恢復了一向的冷靜直指要害問道:「老師與我阿爺之間又是什麼淵源?這些事又是出自何人之口?老師在宮中是否也有眼線,是陛下壽辰之夜遞給我『忍』字的那位內侍嗎?老師之所以一直幫我,為的又是什麼?」

    一連串被拋出的問題,皆在她心中揣測過多次,也都是必解題。

    賀蘭欽背對她站在黯光中,往前繼續行就是通往外邊的暗道。

    他眯眼面對即將到來的黑暗,卻若無其事說:「你阿爺是我親舅舅,宮中有的是前朝舊人,眼線又何止一個?我不是幫你,是為了圓你祖母的夢,她不太樂意看著李家獨吞這河山,你不過是恰好有幸帶了我家血脈罷了。」

    他輕鬆平和說完,最後甚至不忘用「有幸」二字提醒她——她是半個楊家人,流著前朝皇族的血。

    賀蘭欽即將去往山東,而李淳一也要往宮裡去。

    此時立政殿昏黃的燭光還在紗幔外輕搖,殿內釅釅藥味浮動,榻上兩人仍死死僵持。這近乎偏執的親密關係令人窒息,緊握的雙手之間藏著難掩的巨大隔閡與怨恨,女皇蒼老的面容中表露出歇斯底里的絕望與厭惡,甚至到了猙獰的地步。

    這僵持久了,人心也倦。女皇面上漸現出一片死灰般的寂靜,手也漸漸鬆了,然皇夫卻加大了力氣,手甚至移到她脖頸妄圖要掐死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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