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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5:02:58 作者: 趙熙之
女皇在門口站了一站,嘩啦啦跪成一片,燈將她衰老的臉照出一片陰影來。
這時王府內的李淳一用完了飯,或許是因為久在災地,抑或只是太餓,她將面前飯食吃了個乾乾淨淨。
燈沒點,她坐在暗中,剛閉上眼要思索會兒,卻忽聞書櫃後的敲擊聲。她全身汗毛都倒豎,聽清那敲擊節奏卻又瞬時鎮定下來,最後起身走到書櫃前,隔著數層板子問道:「是老師嗎?」
「是。」
熟悉聲音傳來,她打開了暗門。這暗道通向至德觀,去年女皇壽辰前掘挖完畢,那時她曾藉助了女冠司文的幫助,因此賀蘭欽知道這暗道也並不稀奇。
但為何這時找來?
賀蘭欽身上雖帶了些暗道里的潮氣,卻還是沒有窘迫與慌亂,待她掩上暗門後道:「我明早就得去山東,走之前,有一事必須得與你說。」
李淳一抬眸,賀蘭欽不徐不疾道:「你父親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①主父:婢妾、僕役對男主人之稱。如唐代元稹《將進酒》詩:「將進酒,將進酒,酒中有毒酖主父,言之主父傷主母。」
☆、【五二】斷連理
李淳一最初認識賀蘭欽時,勢單力薄,無依無靠。而他仿佛無所不知,於是成了她的羽翼。這事莫名其妙到突然、又似乎理所應當。從一開始,李淳一就隱約覺得他們之間存有淵源,但賀蘭欽從未與她透露過半個字。
他總說將來你會知道的。
如此承諾給了人期待,那麼今日是要將這謎題揭開?又為何會選在這樣的一天呢?風平浪靜的長安城夜晚,百姓都將安眠,夏蟲不知倦地熱烈吟喚,月光鋪張地從窗子照進來——良辰美夜,並不是提沉重往事的好時機。
「你坐下。」賀蘭欽一貫平和地對李淳一說完,伸手示意她在軟墊上坐了。他剛要點燈,李淳一卻下意識地伸了手阻止。
賀蘭欽於是遂了她的願,收回手在對面坐了。
此時屋內只有黯淡月光,彼此並無法將對方的臉看個清楚。李淳一輕緩地吐納一口氣:「請老師說吧。」
賀蘭欽卻反問:「知道你阿爺是誰嗎?」
李淳一略低著頭,回了一個平日裡誰也不會輕易提的名字:「林希道。」
「恩。」賀蘭欽輕應一聲,卻說:「其實不是,你阿爺起初並非這個名字。」
李淳一驚訝抬眸,賀蘭欽卻不著急解答:「他也是關隴出身,但長在江南,幼年時家裡出了些事,所以改名換姓。他升任四方館通事舍人之際,四方館恰移至中書省轄下,需夜直內宮。
「女皇當政,因此中書省常有女官出入,並不為奇。但他那時不清楚女皇偶爾會微服暗訪中書省,於是將女皇認作了女官,甚至因一件瑣務較真起來。」賀蘭欽頓了頓,沒有太著眼細節,只道:「男女之間相識相知,水到渠成,靠的是奇妙緣分,這些你也明白……」
他一點一點地說下去,語氣不急不緩,李淳一好像落到了那年的長安城中,站在中書省外,看著這一切的發生。
因宮內的人忌諱談論此事,李淳一對父親一貫只有模糊認知。她只知女皇比他要年長一些,知道他其實是個格外有趣的人,年紀輕輕便通曉多國風土語言,學問上鑽研得極深,在政事上的見解似乎也十分獨到。
倘若不是稀里糊塗結識了女皇,他或許將來還會成為館閣股肱。然而凡事無假設,他在中書省結識了這個英氣十足、頗有氣度的「女官」,竟然一往情深,等陷入其中才獲知真正情委。
他本是要悄然離開的。
因皇夫與女皇之間,是多年的結髮情誼。哪怕最初只是為了單純的聯盟,那麼隨著長子長女的出生,這樣的關係已牢固得盤根錯節,根本無法撼動。
何況那時朝局初穩,所有人都不希望後宮再生波折,尤其是女帝的後宮。既已經有長子長女,皇嗣似也不成問題,何況皇夫還年輕體健,女皇又豈可另造殿廡?
朝臣對女皇內宮的干涉到了蹬鼻子上臉的地步,聞得一點風吹草動便紛紛上諫。這不可、那不可,說到底不過是反對女皇再謀新歡,最後連女皇平日裡一貫的自律也被當成槍使,說些什麼「陛下勿為一時貪歡而毀了以往的清名」云云,滿滿的皆是高高在上的指責與要求。
女皇最痛恨不過於此。因生來是女人,不論做了什麼,最終坐到了哪個位置,他們仍用那一套慣用伎倆來衡量她。而她渴望拋開性別,只以一個帝王的身份來決定自己要什麼,於是她罔顧朝臣的費力干涉,執拗地在立政殿東建造了一座新的宮殿,並強勢地宣布自己有孕在身,哪怕為天家血脈考慮,也必須再行冊立。
林希道是這時才被真正捲入其中的。
外朝的詭譎與爭鬥他其實都明白。女皇與朝臣之間的博弈,女皇與皇夫代表的山東勢力之間一觸即發的戰爭……這些都是改變他命途的導.火.索。
女皇需要他,需要此事來表達她強勢又堅決的對抗。除此之外,還有未出生的那個可愛孩子,也同樣需要他。
拋開這些,還有兩人之間難言的情愫。儘管女皇不擅表達,心中喜惡悲歡也習慣深藏,但那段時日,她無疑是難得真正開心過的。
林希道沒有將她看作帝國的一個符號,而是給了她理解與尊重,將她看成了一個完整的個體。對女皇而言,那是人生中再不會有的「身為人而活著」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