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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5:02:58 作者: 趙熙之
    風更大了,颳得碎發亂舞。

    顏伯辛因為疲倦而凹陷的眼眶裡藏了些難言明的為難,但他隨即又釋然:「這風終歸會將污穢泥沙都颳走,該露出來的一定會露出來,山東的天希望有重歸乾淨的一日。」

    他說完低下頭:「吳王可有信心嗎?」

    到此他已算是站了隊,李淳一自袖袋中取出一塊布帛給他:「其他我會自己查,唯獨私兵這點,需要你的協助。」

    那布帛上列明了暗查的方向要點,等於向顏伯辛坦誠了自己的計劃。

    雙方結盟需要誠意,給對方留如此鐵證,便是十足誠意。

    不過顏伯辛卻沒有收:「聽說吳王字跡多變化,這布帛也不能證明是出自吳王之手。臣明白吳王決心就夠了,不需要揣著什麼把柄。」

    這時大塊陰雲被風卷挾著從都督府上空快速移過,眼看著又要落雨,然長安卻仍滴水未落。

    關中土地的焦渴,怒氣悉數燒到了朝堂上,女皇為此停了朝,皇城各官署內忙碌又沉寂,連一貫碎嘴成性的宗正寺及太常寺衙門,都因此變得寡言沉重起來。

    長安城的坊門死死閉著,百姓在家中掰著指頭吃餘糧,心中滿是糧缸見底的絕望。

    日頭囂張橫在當空,渾濁陽光籠罩下的長安里坊,方方正正涇渭分明,當真如牢獄一般死氣沉沉。

    宗亭這天回到吳王府,同時收到了從山東與關隴兩地發來的急信。

    暮色沉甸甸壓下來,出逃失敗的烏鴉棲落在燈台邊上「呱、呱」叫喚,竟是顯出幾分悲傷。宗亭只點了一盞燈,手下壓著關隴那封不看,只拆了李淳一從山東寄來的信。

    他讀她所寫的策略,全是公事公辦的態度,最後才看到她的貼心問候,儘管吝嗇,但好歹撩燃起了他心中一點溫暖火光。

    他提筆開始寫回信,但寫到半途,卻又停下筆,拆開了關隴送來的信。

    關隴的急信,他越讀面色越沉。然那封信還未讀完,烏鴉忽然「呱呱呱」急促地叫喚起來,他轉頭一看,卻見黑暗中有個人朝他走來。

    

    ☆、【四四】書信至

      宗亭眸光驟斂,卻仍穩穩坐著。那人徑直走到他案前,連招呼也不打就坐下來。他不將自己當客,竟是兀自拿過案上茶壺倒了一盞水來喝。

    咕咚咕咚將水飲盡,總算潤了喉嚨,他這才抬起頭來漫不經心看向宗亭:「沒想到哥哥殘廢之後,竟是連宅子裡的風吹草動也無法把握了,守衛如此敷衍,執事更是沒腦子,居然能讓我就這麼翻進來。」

    講完,他又拿過案上的餜子盒,兀自打開吃了起來:「我睡了一覺,想必阿兄的信也該看完了——」他說著垂眸一瞥:「怎麼樣?是不是想立刻奔去將他們收拾乾淨?」

    「你話太多了。」宗亭手下按著關隴寄來的急信,雖還差最後兩句未讀,但關隴目前局勢他已基本明了。他看向條案對面的姨表弟武園,也不阻止他吃雜餜子,只說:「吃完出去。」

    「我要到哪裡去?」這姨表弟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已長得高高大大,長腿盤著坐在地上,邊吃邊含糊說道:「都閉坊了,老天不仁,外邊又不景氣,進了關中我便沒吃飽過。」

    他很快將雜餜子橫掃了個乾淨,舔舔手指道:「我是為正經事來的,你可不能趕我走。」緊接著又連灌幾口水,擺了饜足姿態說:「舅舅讓我告訴你,同吳王這樁婚事,弄得關隴很不開心。先前都傳你被吳王迷得神魂顛倒,如今你為救她落得個殘廢下場,便更是證實了這傳聞,所以又說你既然能為保全她的性命不顧生死,那將來豈不是要將關隴拱手相讓?」

    武園一口氣說完,肅正表情道:「關隴最不喜歡的就是天家的女人掌權,這個你肯定有數的。」

    宗亭不動聲色。

    武園見他無動於衷,遂激他道:「舅舅講你腿壞了,腦子也跟著壞,我起初還不信。眼下看你好像還真是有點毛病的,關隴局勢比你收到的那信里要嚴峻得多,舅舅如今年紀大身體也不行了,底下人心難管,裡邊出這麼大亂子,估計也鎮不住場子,等到那時候——關隴就壓根沒哥哥你什麼事了!」

    武園說著站起來,聲音陡高:「宗家已經不要你了,倘關隴也棄了你,你便什麼用處也沒有了啊哥哥!」

    他大口呼吸了幾下,冬末春初的空氣里混著乾燥灰塵,似乎連肺都不乾淨了。

    春天就要到了,然天地乾涸卻無法喚醒新生,八百里秦川悄然入了夜,卻很少有人能夠安眠。

    雨,一滴不下。

    東宮齋戒了數日,全無平日裡的喧囂熱鬧,但長安仍沒有雨。李乘風以此來證明久旱並不是東宮之錯,先前在朝堂上對她的那場攻擊眼看就要不了了之,然山東齊州都督府的巨大虧空與龍首原上那座新宮城的爛帳,卻慢慢浮出水面。

    李淳一忙著賑災的同時,也在暗查齊州府的帳目細節。明帳上看著越是無懈可擊,實際卻可能越假。她幾乎確定齊州府有兩套帳。一套偽造手實、州縣計帳,糊弄中央朝廷,以此少上交稅額,保留地方更大的財權;另一套則暗藏著山東齊州府所有的隱戶及這些年與中央暗中往來的貪腐帳目。

    蒙受大災後,州縣需徹底重做手實。所謂手實,便是讓民戶自報人口田畝,以此按丁口徵稅,在非災荒年間,因人口流動少,往往只是州縣自行修正上報,然逢大災,人口流竄銳減,便不得不重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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