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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5:02:58 作者: 趙熙之
女皇聽著那老態又不加節制的哭聲,脊背失力般漸漸鬆弛,她望了望白茫茫的窗,留了幾分客氣開口道:「宗相公遭遇如此不幸,國公傷心是在情理之中,但諸事得講道理,哭又有何用呢?」
那長者聽到這話果然止了哭,也不再拿了拐杖咚咚咚捶地,只長長地嘆了一聲,最終沉默地坐了下來。
炭盆安靜又努力地供暖,女皇言聲緩緩:「場上情況危急,宗相公隻身過去救人,誰也未能料到。何況吳王也傷得不輕,手臂折了動也不能動,眼下還在咳血,都已是這般境地,又如何能給交代?」
宗國公卻對李淳一的傷勢閉口不談,歪曲話題道:「他為何會去救人,陛下豈能不知?明知會被鐵蹄踏,還要撲過去,是他心中仍裝著吳王。那年匆匆一別,吳王倒是走得瀟灑,這孩子心裡卻落了病,惦記著到現在,連安穩覺也未睡過。一看吳王有難,倒是不顧性命地撲上去擋了,可吳王哪有半點良心?陛下倒是評理看看。」
他索性將宗亭的心思全剖開,甚至添油加醋端給女皇。
女皇當然知道這些,當年李淳一走得突然,宗亭放不下,到了關隴仍寫信給李淳一。她也知道李淳一將那些信全都退回了,原以為這段感情早就斷了,但她如今清楚根本不是這麼一回事。
宗亭的纏勁與執著超出了她的預計,估計連李淳一也沒料到事態會到這地步。
兩位老者談論起多年前晚輩的感情秘辛來一點也不避諱,宗國公甚至表露悔意:「若知如今會釀成此禍,老臣當年也不會反對。但事態至此,老臣孫兒都已經殘廢,且這些年也就這一樁心愿,陛下不如幫他了卻,將來他也能更死心塌地為陛下效勞。」
話到這裡,幾乎已算是表態,宗國公是要女皇成全這段年少時未成的關係。
他千方百計要將女皇繞進去,女皇卻壓著聲音道:「國公一心只考慮孫兒的心愿,朕也一樣,朕掛念么女的將來,不想讓她將餘生隨隨便便搭進去。」
宗國公方才分明點到讓宗亭「效勞」,暗示倘若女皇成全這段關係,則關隴也將在握。女皇對此不可能不動心,但她有遲疑而拒絕也是情理之中。
天下沒有談不妥的事,全看條件。
女皇自然不可能因這隨隨便便一句承諾,就放任如此重要的一顆棋子嫁到宗家。她心中有她的籌碼,賭局該怎樣玩,這些年君臣之間早有默契。
就在君臣二人打算談條件時,內侍忽通報導:「吳王求見。」
女皇瞬時收斂了眸光,瞥一眼哭紅了老眼的宗國公道:「國公略是狼狽,不若先避一避。」宗國公到底不想在晚輩前失了威嚴,當真拄著拐杖起身,由內侍領著到了偏房,隔著一簾聽主殿的動靜。
李淳一攜風雪入內,一身寒氣。
她對女皇行完禮,女皇有些淡漠地問她:「不好好靜養,突然過來可有事嗎?」
「兒臣想求娶宗相公。」
她講得認真又乾脆,沒有半點玩笑與戲謔的意思。女皇瞬斂眸,簾後的宗國公也是略感意外,只有李淳一面上一派風平浪靜,仿佛這已是深思熟慮的結果,不需再細想了。
她從未主動向女皇求過什麼,人生第一次開口卻是為求娶個男人。
身為親王,她早到了選婿的年紀,要說想娶個人其實一點也不稀奇。但——
「你先前不是自詡是出家人、不願理會這些紅塵俗事嗎?」女皇板著臉回駁她的請求。
然她卻道:「道家講求自然,凡事遷流變化下一刻都是無常,人心自然也會變。遭遇此事,死裡逃生,兒臣也須重新考量將來的路。既然宗相公是為救兒臣落到這般境況,兒臣自然不能罔顧此因緣,必定要給他一個交代。」
「王相結好不是兒戲,交代也不必是娶了他。你知道這其中利害嗎?」
「太複雜的道理兒臣恐怕不懂。」她揣著明白裝糊塗,「還請陛下明示。」
女皇頭一次覺得么女的反應伶俐,但這會兒她顧忌簾後聽牆角的宗國公,以至於許多話不能明講。她同內侍使了個眼色,內侍匆匆忙忙正打算去將宗國公先帶走時,偏房內卻忽傳來一聲「哎唷——」,轉而是拐杖砸到地的鈍響。
李淳一聞聲看過去,那帘子動了動,內侍尷尬地跑過去,宗國公已是重新拄著那拐杖走了出來。他多少有些狼狽,但到底透著歲月曆練出的從容:「既然吳王也來了,舊帳新帳今日不如一起算妥當,陛下覺得如何?」
吳王親自來求娶,老狐狸此時便多捏了一籌,暗地裡已經心花怒放,也更理直氣壯起來。
女皇頭隱隱作痛,但還是撐著。她直視宗國公道:「天家親王沒有下嫁的道理,與天家結親只能入贅。倘若真按吳王所求,不論將來還有沒有孩子,宗家也是絕後了。朕不想絕宗家的後,如果宗家無法另立嗣子,這樁婚便是不能成的。」
她終於堂而皇之拋出了第一個條件,即宗家必須換掉繼承人。而本家子息單薄,意味著這個繼承人必須從分家過繼,這對於本家以及宗國公而言,都未必是容易接受的事。然而此事一旦成了,宗亭便不再是宗族嗣子,且無權再干預宗家事務,如此一來,相當於將宗亭從世家權力中剝離出來,關隴與宗家的關係,就會幹淨得多。
宗國公略一沉吟:「此事也並非不可行,倘若吳王肯收這個過繼的孩子,老臣自然不會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