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頁

2023-09-28 05:02:58 作者: 趙熙之
    女皇抿唇閉目,說:「太醫署已盡力醫治,能不能好恐怕要再看造化。」

    她雖然沒將話說死,但在宗國公眼裡這基本等同於沒得治了。

    宗國公悲痛更足,拐杖「咚咚咚」捶地,將邊上幾個內侍都嚇了一跳。這罔顧場合的難過必然已到了難控地步,但想想也是,白髮人曾送黑髮人,眼下又親眼看著唯一的孫子變成沒用的殘廢,換誰都受不了。

    女皇忽讓內侍都出去,蒲御醫見狀也一揖告退,殿內便只剩了女皇與宗國公兩個老人家。屋外風雪恣意嘶吼,聽得人都冷,宗國公老淚往下掉:「當年如舟與繡繡的事,老臣什麼都未與陛下計較,但這次倘若就這樣算了,老臣便真是不能瞑目了。」

    他猛將宗如舟與桓繡繡的事翻出來,是戳女皇的軟肋,因分家當時敢下那樣的手,離不開女皇的授意與支持,倘若這件事捅給關隴,關隴再炸一次也不是不可能。

    女皇被翻了舊帳自然不悅:「眼下太醫署已竭力救了,還要如何?」

    「為救吳王好好的人變成這幅模樣,吳王又豈能沒個說法?」宗國公手執拐杖猛地又捶地:「傷得委實太冤枉了!」

    「因救吳王變成這樣,難不成國公要吳王給他賠命嗎?」

    「賠命又有何用?吳王死了,臣的孫兒還是站不起來!」老傢伙不要命地咄咄逼人,完全沒了君臣之間該有的規矩。

    「那到底要如何?」、「讓吳王給個交代!」

    這邊劍拔弩張,病室中卻只有輕柔水聲。侍女絞乾手巾,遞給坐在榻旁的李淳一,李淳一俯身給宗亭擦臉,下手柔緩又仔細。

    他的燒終於退了,整個人瘦了一圈,因太久未打理,看著甚至有些潦倒。李淳一打算給他修面,於是令侍女打了水,先給他洗了臉。

    她沒有做過這些事,為了不顯得生疏,甚至還特意同嬤嬤學了,於是此時像模像樣地給他修起面來。到收尾時重新給他擦乾臉,卻忽有一隻手抬上來抓住了她的臂,但那眼睛卻還是閉著。

    「醒了?何時醒的?」

    他露出狡黠又虛弱的笑,仿佛告訴她其實他早就醒了,只是在裝睡。被她如此耐心細緻地對待,雖然身體的傷痛仍侵襲意志,但心頭卻蓄起暖意來。

    「外面下雪了嗎?」他的聲音是她從未聽過的沙啞與疲倦。

    對抗傷病需要體力與意志,反覆的發熱與疼痛幾乎耗盡一切,把精神氣也磨光了。窗戶就在不遠處,李淳一抬頭看了一眼:「你要看看嗎?」

    「是。」他聲音低到幾乎是用唇語答的。

    李淳一於是起身,稍稍將窗子推開一些:「太冷了凍著不好,只能開一會兒。」她走回來重新在榻旁坐下,又給他多加了一層毯子。

    「沒什麼新鮮事嗎?」他盯著她問。

    「沒有。」李淳一風平浪靜地回,仿佛這陣子當真什麼話也沒聽著。

    內侍們紛紛退去了,有細碎雪絮湧進來,將藥味也沖淡。與那寒冷一道進來的還有從窗外路過的議論聲,「宗國公眼下正與陛下爭著呢,我們因此都出來了,也不知會是個什麼結果,畢竟宗相公傷到這個地步甚至都——」

    李淳一忽然俯身捂住了宗亭的耳朵,然她能用的僅有一隻手,遮不了雙耳。

    

    ☆、【三三】大雪天

      「都殘疾了!」外面的議論聲到此倏止,內侍們大約是察覺到了窗戶開著,趕忙停下議論紛紛避走。傳言遠去,風雪卻仍往裡涌,火盆好不容易攢起來的一點點溫度,全被撲了下去。

    有些話早晚都會聽到,倘若局面當真落到這般田地,耳朵也是白捂。念至此李淳一鬆開手,又探進被窩裡踏實地握住宗亭的手。她捕捉到了他瞬黯的眸光,無視那些言之鑿鑿的傳言,堅定地直視他道:「太醫署還未有結論,諸事應有轉圜餘地。哪怕沒有——」她略頓:「我也會對相公負責。」

    她手心難得溫暖,握著對方的手,力氣也恰到好處。她一向不太擅長用言語安慰人,更無法與他傾訴多日以來的憂懼與痛苦,只能同他表明立場與心中決斷。

    宗亭未料到她會如此果斷又乾脆,但他面色仍然難看,因這打擊甚至透出幾分厭世的頹靡。這時李淳一再次俯身,貼著他耳朵一字一頓道:「這次我不會再放棄相公了。」鄭重其事,發自肺腑,手心裡傳來的力量也堅定得要命。

    哪怕他不殘廢,李淳一恐怕也會這麼做。多日來他反覆告危,病中的脆弱與痛苦模樣讓她意識到,哪怕平日裡再厲害他也不過是肉體凡胎,其實和所有人命一樣脆弱又容易消逝。

    眼下這些事雖全部跌出了她的計劃,但她卻不能懊惱喪氣愁眉苦臉,她有必要守著他,且局勢也會讓她守著他。

    她呼吸間胸腔仍然疼,心中憂懼亦未能散,但卻只輕嘆一口氣,和緩說道:「相公如果難過想哭,我陪著。」

    李淳一左手受傷,無法張開雙臂擁抱他,便只能陪在他身旁,與他一起挨過這漫漫大雪天。

    而宗亭眼底幾乎是沉寂的,因為疼痛連呼吸說話也很困難,他甚至沒有多看李淳一一眼,只沉靜偏頭,隔著紗帳望向了窗外。

    ——*——*——*——*——

    屋外的風漸漸止了,雪花也精疲力盡,落得愈發緩慢,殿內則早已陷入了長久的僵持。女皇與宗國公彼此對峙,兩人一個憤怒又無可奈何,另一個則放棄長者的威嚴與為人臣的本分慟哭。
關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