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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09-28 05:02:58 作者: 趙熙之
當年他們都被迫選擇了充斥著艱難與未知的人生道路,但也都咬咬牙走到了今日,成就了現在這樣一副模樣。
錦被下的手指交纏,李淳一想要用體溫來喚醒他,但他卻仍無動於衷。這一刻,她忽然感同身受起來。她能體會到他心中對失去的恐懼,是那樣的強烈洶湧。
她一樣害怕失去他,希望他活著、蓬勃有力地活著,能喘息、能哭笑、能愛恨——
李淳一忽然痛苦地彎下腰,似乎脊柱一時間難支撐那突如其來的疼痛。她低頭喘了會兒氣,手卻從被下抽離,起身放下紗帳,轉過身往外走去。
黎明已至,灰濛濛的天邊緩慢有了光亮,李淳一在廡廊下蹲下來猛咳,手心裡全是淋漓的血。
那痛來得劇烈,胸肺的傷像是崩裂開來,卻讓人神志更清明。
初冬還未落的紅葉在枝頭苟延殘喘,霜氣濃重,天邊晨風將烏雲都悉數推開,太陽姍姍露臉。
「想哭就哭吧。」賀蘭欽將帕子遞過去,「你是需要哭一場了。」
離開長安後,她便認定哭除了逢場作戲什麼用處也沒有,自己也沒什麼值得哭泣,但現在她的的確確是想要痛哭一場。
眼眶如雨季的天地一般潮濕,眼淚卻節制地收著,一滴也不肯掉下來。
她想到他最後看她的那一眼釋然與放心,闔上眼皮,眼淚便決了堤。
☆、【三一】苦肉計
驪山行宮伴著寺觀鐘鼓聲醒來,湯泉池迷霧氤氳,紅葉宛若霧中花,日光撥開夜間的涔涔冷意,卻無法緩解身體的傷痛。
李淳一走到池邊洗了手,血在泉池水中蔓延開,很快不見痕跡。瘦削的手被溫熱的水浸得有些發紅,許久未痛哭過的眼睛哪怕收斂了眼淚也還是有些紅腫,胸膛悶痛,呼吸仍然不暢,以至於面色發白唇上一點血色也無。
水面照影被風撩得扭曲變形,臉也跟著猙獰。她沉默起身,轉身就要往女皇寢宮去,賀蘭欽卻上前攔住她:「現在不要去討說法,陛下自然會來。」
她抿起唇,顯然接受了這建議,於是按捺下心中不平,兀自折回了居所。飲完藥,她在案前坐下,手下靜靜按著一隻幻方盒,凌亂的木塊毫無章法地湊成一堆,她忽將它們全都倒出來,再一一排入盒中。
心緒越亂,思路卻越清楚。小木塊依次入盒,無一點錯漏,仿佛在心中已推演了千遍萬遍。
賀蘭欽立在一旁,一言不發看她推演。
他記得多年前她就是這樣,遇上事就用幻方來理順思路。面對女皇的重重監視也好,面對淮南水患帶來的種種煩憂也好,無一例外,好像諸事都與幻方一樣,最終總能各自歸位求個結果。
昨晚的事決計不是偶然,使勁攛掇她上場的南衙高將軍是皇夫的舊部下,而場上揮杖「誤擊」到她坐騎的那舉子亦出自關東士族一派,這樣一想,主使似乎好猜得很。
是元信嗎?之前讓曹侍御來試探她,擊鞠場上又令人暗算她。如此明目張胆地害人,當真是只是為除掉她嗎?山東有必要除掉她嗎?
李淳一移動木塊的手忽遲疑了一下,收回那木塊,又換了一個數字放進去。她越想越覺得自己並不是元信的真正目標,嚴格來說,她與元信之間並沒有直接對立,元信的最終目標不該是她,而是一直氣焰囂張的關隴,是宗亭。
然而今晚宗亭的表現,幾乎等於向所有人表露軟肋。他當眾對她示好,當眾表達他的在乎,甚至不惜性命救她,還有比這更明確的弱點嗎?元信試探的同時,也將此事實暴露給了女皇——倘能拿捏住她,便等於握住宗亭的七寸,甚至還可以增加控制關隴的籌碼。
元信在告訴女皇,在「生皇嗣」之外,她還有更值得利用的地方。
而元信本身是不懼追查的,曹侍御的彈劾毫無被追責的風險,擊鞠場上的慘劇也可堂而皇之修飾成意外,最後除了那舉子倒霉外,他們都可以全身而退。
手握權力之人的可惡就在於此,李淳一這時甚至能體會到一些女皇心中咬牙切齒的憎惡與厭倦。
她將最後一隻木塊放進盒子時,外面忽有內侍稟道:「陛下駕到——」
這聲音離得很近了。她忽用帕子捂了嘴,又吐掉一口血痰,迅速地躺回了榻上。爐上的藥即將沸騰,藥味釅釅,室內一片沉寂。然而就在女皇進門瞬間,內室驟響起了淒冽的咳嗽聲,而那咳法仿佛要將臟腑都咳出來,聽著令人心顫。
女皇眉頭一緊,此時賀蘭欽已至外室來迎。女皇便問他:「吳王可還好嗎?」
賀蘭欽道:「雖不如宗相公傷勢嚴重,卻到底傷及了臟腑,並不太妙。」他的確是據實講的,李淳一眼下這境況,不好好養著怕是要落下大病根。
女皇唇角下壓,卻不再問,徑直往裡走。她對小女兒的感情極複雜,既想見她又希望她離得遠遠,有時甚至希望她二人之間毫無牽扯,但莫名的心理作祟,導致她又無法放下。
但她到底是不希望李淳一出事的,不論是從皇嗣的角度來看,還是從控制關隴的層面考慮,李淳一的存在都非常重要。
她入內後瞥了一眼案頭,案上幻方盒中,齊整卻又繁雜地排布著數字方塊。她知李淳一擅長推演,也清楚其天資實際上是三個孩子中最好的,但她從一開始就放棄了這個小女兒。世事就是這樣棘手,比那盒子中變幻無窮的幻方,還要棘手。